| 記得我去墨西哥學院的第一天，在辦理報到注冊手續時，秘書老師跟我講，當天下午三點半再去一趟某某辦公室，末了提醒我一句：記住，三點半，是墨西哥時間哦。 “墨西哥時間……也就是說，是四點或者四點半或者五點嘍？” “對啦。” 在此之前，我看過一本調侃墨西哥國民性格的小書，作者介紹了一個概念，叫p.m.。這個縮寫在英文里指下午，在西班牙文里則指puntualidad mexicana（墨西哥式守時）——墨西哥人發明了這個短語，以此作為英式守時（puntualidad inglesa）的極端對立，所謂英式守時就是嚴格守時，所謂墨西哥式守時就是嚴格不守時。在墨西哥，約你三點半見面，你要是準時或提前趕到，那你就等吧，可能到了四點人家還不來，再等，再等等，等等等，等到海枯石爛…… 那本小書的作者為墨西哥人不守時的習慣找到了一種地理決定論的解釋：在這個國家，特別是在墨西哥城，季節的變化非常不明顯，每一天的天氣差不多都一樣，這種大自然的整齊劃一使得墨西哥人無需改變生活節奏，從而顯得不急不慌、從容不迫；對于墨西哥人來說，時間的意義就在于時間沒有意義。 這么來理解，墨西哥人的不守時或許也就不那么讓你惱火了。置身事外來做哲學的觀照，對時間精確性的淡漠不也是對現代性的嘲弄和反抗嗎？現代文明建立了一整套適用于生產和進步的標準，將時間切分成越來越細的單位，從而把人囚禁在一個看不見的籠子里。為什么我們要為自己臆造出來的東西弄得如此壓抑呢？當時間變得越來越有意義時，一切都成了飛逝的瞬間，一切永恒的東西仿佛都沒有了。現代西方人懷念中世紀，正如今天的中國人懷念開放以前的時代，因為在那些年代里，有永恒的、可以牢牢抓住的東西，那時候的時間不像今天這么有意義。我相信昆德拉的一句話：“幸福是對重復的渴望。”如果每天都是一樣，今天是昨天的重復，明天又重復今天而不是一連串未知數，這樣的生活雖則單調無聊，然而不正是接近天堂的節奏了嗎？ 墨西哥人生活在對時間的淡漠中，也就生活在永恒之中。雖則語言中也有年月時刻的概念，然而每一刻都可以成為永恒。相比于今天忙忙碌碌、永遠為明天焦慮的中國人，恐怕墨西哥人更有生活的智慧，他們懂得享受當下，懂得活在現時、將正在經歷的開心時刻無限延長的哲理。墨西哥已故著名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是這樣說的：“墨西哥人說‘明天’，并不意味著把今天的事情拖到下一天，其真正的意義，在于防止未來侵入‘今天’的神圣軀體。”“明天”再辦，“明天”再說，且不要影響神圣的“今天”。我在語法現象中為富恩特斯的論點找到了新的論據：在墨西哥人使用的西班牙語中，表示已經完成的事情，一律用簡單過去時，而非像西班牙人那樣會考慮使用現在完成時——其意義或許在于防止“過去”侵入“今天”“現在”的神圣軀體。贊美現在的自己吧！擁抱現在的這一刻吧！如果大家都能領悟這樸素的真理，不讓過去和未來煩擾現在，或許我們國家的抑郁癥發病率能大為降低呢。 墨西哥可能是世界上節日最多的國家。母親有節，兒童有節，各位大小神圣有節，乃至小偷毛賊都有專屬于自己這一行的節日。“天天過節”的夢想，在我們看來是一種奢望，在墨西哥則接近于實現了。節日多，假期自然就多，我的墨西哥鄰居有的是機會舉辦派對，有時我也加入其中，大家人手一瓶啤酒或一杯咖啡，在樓下的小院里或某位鄰居的家中盡興暢聊。而在街頭鬧市、大小博物館和展覽館，則有各種因節日而興辦的活動，花樣繁多，你要是覺得每個節目都值得一去，只會感到分身乏術。 怎么能說時間沒有意義呢？節日的發明正是為了給空虛無聊的時間賦予各種意義。然而節日不光是為享受當下而設，也是為了紀念過去而設。既然在墨西哥時間的哲理中，一切都是永恒，那么過去從未完全消逝，歷史可以與現在并置。在墨西哥舉世聞名的亡靈節中，逝者得以回歸人間，生者可以享用做成骷髏頭形狀的甜點，死與生、過去時與現在時完滿地交融在一起了。我曾在亡靈節期間到墨西哥城中見識節日景象，但見到處都擺著祭壇，紀念一切逝者：當年離世的著名作家、在毒品戰爭中被濫殺的平民、為保衛印第安人的權利慘遭殺害的社會活動人士，以及歷史上的諸位英雄——十六世紀率領民眾抗擊西班牙侵略者的阿茲特克人首領、十九世紀獨立戰爭中舉起義旗的傳教士、二十世紀大革命中南征北戰的傳奇領袖……在城中心的大廣場上，他們的骷髏造型塑像站在一起訴說歷史，空氣中飄散著印第安人裝束的舞者點燃的艾草的味道。如果說在亡靈節中，過去對現在的入侵是和平的，那么在每年10月2日的紀念中，歷史則是憤怒地沖擊現時。1968年10月2日，在墨西哥城的特拉特洛爾科廣場，舉行和平抗議的大學生遭到當局的血腥鎮壓。此后每年的10月2日，墨城民眾都會自發組織紀念活動，不僅向這些年輕的亡靈致哀，也借此機會批評時政。游行隊伍會從特拉特洛爾科廣場出發，穿越城中主干道，一邊高呼“不忘10月2日”，一邊亮出各自的政治訴求，或是保護婦女權益，或是抗議警察濫用暴力，或是呼吁市民關注邊遠山區的失地農民，不一而足。隊伍所經之處，沿街的店鋪都會早早拉下防盜門以求自保，因為有時候要是現場火氣太盛，就會爆發抗議者與防暴警察間的激烈沖突。年復一年的節日，年復一年的紀念，年復一年的問題與憤怒。在墨西哥，歷史真的是循環往復、斷無一種全新的未來的嗎？且看高原的地平線上聳立的白頭火山，它們似乎沉浸在永恒的睡夢中，然而誰知道它們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突然爆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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