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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愛無邊
我和二弟、三弟是“隨娘兒”，也就是北方人所說的“拖油瓶”。 母親與生父“打脫離”（即離婚），原因很簡單：生父是個賭徒，性格暴戾，打人是他的家常便飯，日子再要是過下去，母親只有死路一條。 從舊中國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要說男人還活著，就是死了，也要守寡到底。我的母親，這一個勇敢的女人，不能說是新中國第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女人，也是我們那一縣第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女人。當時還沒有《婚姻法》，法院判決離婚沒有法律依據(jù)，但就這樣，母親跑了無數(shù)次縣法院，最后終于拿到了準予離婚的判決。但我的母親卻成為了被世俗歧視的對象，隨之我和兩個弟弟也成為了被世俗歧視的對象，無論我們母子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好像我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一樣。 離婚后，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在離姥姥家不遠的曹家塆租了間房子住，生活上全靠姥姥家接濟。母親的一位表姐得知我們的情況，四處張羅給母親找個合適的人家，不久，我們弟兄三個隨著母親嫁到了繼父家，結(jié)束了“孤兒寡母”的生活，但同時也成了被世俗看不起的“隨娘兒”。 母親再嫁時，對繼父只有一個條件：“要像對待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我的三個孩子?！崩^父點頭答應，拍著胸脯保證對我們兄弟三個如同己出，母親才嫁給了他。 繼父那時三十五歲，一直打單身，擔著一架三十年代的舊上海縫紉機，和一把剪刀、一根尺子、一個烙鐵，游走鄉(xiāng)里，上門給人做衣服。他們兄弟姊妹七個，“五男二女，七子團圓”，是當時那個社會普遍認為的那種最好的命。但排行老七的繼父，因為家道貧寒，連個藏身子的地方也沒有，始終沒有人愿意給他提親?，F(xiàn)在成了家，臨時和爺爺住在一起，一下子增加了四張嘴巴吃飯，肩頭上的擔子重了，但他顯得很輕松，也很快活。 我們山里人對親人的稱謂是很奇特的，例如，對父親，如果他在家中排行老大，那他的孩子叫他“伯”“大伯”；如果他在家排行老二、老三，他的孩子叫他“二爺”、“三爺”；如果他是老小，那孩子就管他叫“細老子”“爺”。繼父排行老七，是家里最小的，所以他讓我們叫他“細老”。就這樣，我和二弟、三弟以及后來的四個弟弟，都叫他“細老”，從那一天起，繼父就成為我們真正的父親！聽到我們出自肺腑地叫他“細老”，他喜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當時，鐘家塝塆里叔伯兩房，傳到與我們同輩的這一輩，兄弟姊妹是統(tǒng)一排行的。按照父親的要求，到我應該排老六，但我是外姓人，塆里的人都不同意排到順序里去。最后，父親生氣了：“那我的孩子以后就不參加塆里排行了！”就這樣，一直到我的最小的弟弟老七出生，我們兄弟七個是獨立排行的，好像是另外一房似的。父親用他的行動，實踐了他對我母親的承諾，給予了我們兄弟生身父親的大愛。 那年過完春節(jié)，我早滿七歲了，該上學讀書去了。母親對父親說：“讓大毛上學吧！”父親說：“好，應該去讀書?！钡@時候，我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所有人都管我叫“大毛”。父親對母親說：“讓大毛、二毛和三毛都正式改成跟我姓吧，免得別人欺負幾個孩子！”于是，把我送到學校時，父親按家譜的排行輩分給我取名叫“本鮮”， 第一天去上學，父親將他精心縫制的棗紅色書包，裝好紙、筆、練習本，親手掛到我的肩上。以后，只要我的書包破舊了，父親總是不聲不響地給我換一個新的。從初級小學到高級小學，從初級中學到高級中學，我一共用壞了多少個書包，從來沒有計算過，但我的書包在同學中總是最新、最好的。以后，二弟、三弟也陸續(xù)被父親送到學校讀書去了，他們也一樣背起了父親親手縫制的棗紅色的書包。在我們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這個書包就是一份沉甸甸的父愛。 上學幾個月，眼看快到六一兒童節(jié)了，學校要發(fā)展一批新的少先隊員，我也在發(fā)展計劃中。但是有一天課間，一個同學取笑我是“隨娘兒”，“賣姓了”，我聽了后很氣憤也很傷心，順手拿起課桌上的硯臺，朝那個同學砸去，雖然沒有砸中他，但墨水灑到了他的身上。為此，這一期發(fā)展少先隊員就把我從計劃名單上取消了。我哭得很傷心。父親知道緣由后，找到學校，向校長 開頭的幾年還好，公社化以后靠工分吃飯，隨著家里人口逐步增多，父親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了，但即使是在三年（1959—1961）困難時期，家里常常揭不開鍋，父親也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從來都是有一口飯全家人分著吃，他和母親又總是找借口少吃或者不吃。我最不能忘記的是1960年春節(jié)后，家里出來生產(chǎn)隊分的一人一月幾斤稻谷外，什么吃的都沒有了。生產(chǎn)大隊把所有的男女勞動力都派到水庫工地上去干活，像父親那樣干不了重體力活的，留在家干農(nóng)田里的活。因為到水庫工地干活，生產(chǎn)大隊統(tǒng)一管吃管住，父親不顧他的身體，堅決要求去水庫工地勞動，為的是能省下他吃的那一份，可以讓孩子們多一點吃的。我那時也隨學校一起在水庫工地上勞動。我多次看到父親擔著上百斤的兩筐土，步履蹣跚地行走在車來人往的工地上，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淌下來。我的父親，那個不善于言辭表達的老實人，甘心情愿地犧牲他自己，把他的父愛悄悄地留給了我們。多少年來，我的眼前始終忘不了那一幕！ 還有，我在《做“五爪豬”的日子》中寫到：“沒有衣服做的時候（這樣的時間大抵占一年的二分之一），父親就得跟大家一起下田去干活。但他是干不了重體力的，只能做些婦女們干的輕活，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掙的工分也跟婦女一樣，5分、6分，到6分半的時候都很少，實際上只能算是個半勞力。” 我在《銘記饑餓》中還寫到：“可憐的父親大半輩子沒有做過重體力活，也開始下田去干活，掙的工分多才能多分一些糧食，為了這，他常常天不亮就下田，中午別人回家了，他還在田里干活。供銷社分銷點的一位張叔叔看到我們家那么可憐，有一天對父親說，供銷社收購了一批竹器用具籮筐什么的，需要送到一百多里外的宋埠鎮(zhèn)，腿腳快的跑一趟兩天就可以打來回，能掙三四塊錢，問父親能不能去送？因為長期吃不飽肚子得了水腫病的父親將二十多對籮筐捆綁好就上路了。應該是第二天傍晚回到家的父親，直到第三天晚上才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家來。他一路上吃了怎樣的苦，他不說，別人無從知曉。最后，是母親看到他那全部磨破的雙肩，血肉模糊，嚎啕大哭起來，我們這些傻小子才約略知道一點。四體不勤而且有病在身的父親，為了掙到三四塊錢，買 我們的父親，默默地付出對兒子們的愛，卻從來沒有要求我們給他一丁點回報。正如《淮南子·繆稱訓》所云：“慈父之愛子，非為報也?！?/span> 在父親去世二十多年里，我常?；貞浧鸶赣H對我的恩德，深深地感到他給予我們的那份父愛真的是比泰山還要高、比大海還要廣。 父愛無言！ 父愛無私！ 父愛無邊！ “……哀哀父母，/生我劬（qu，渠）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無父何怙（hu，戶）？/無母何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詩經(jīng)·小雅·蓼莪》中的這些句子，翻譯成今天的話，大意是：“可憐我的父親和母親，/撫養(yǎng)我長大十分地辛苦、勞累！/如果沒有父親何所依靠呢？/如果沒有母親何所依靠呢？/父親呀你生育了我，/母親呀你喂養(yǎng)了我，/你們保護我疼愛我，/養(yǎng)我長大培育我，/想我不愿意離開我，/出入家門懷抱我。/我想報答父母的大恩大德，/老天爺降禍難以預測！” 是的！父母養(yǎng)育我們真的是很不容易，費心勞力，吃盡苦頭。他們希圖我們報答了嗎？沒有！可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們怎樣報答他們呢？我們不是因為忙碌而顧不上他們，就是因為無情無義而忘記了他們！直到他們一個跟著一個過世之后，我們才像《詩經(jīng)·小雅·蓼莪》中的“我”一樣，因為不得奉養(yǎng)父母，報答父母的大恩大德于萬一，痛極而歸咎于天？！到這個時候，真的是太晚了！太晚了！ 作子女的，贍養(yǎng)父母，孝敬父母，實在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之一，實際上也應該是人類社會的道德義務。 我們還是要不遺余力地把這種傳統(tǒng)美德傳承下去！
（2009，08，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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