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象的組合 如前所說,意象是被詩人主觀情感化了的個別物質的形態與特征,而世界上的任何物質都是在一定的時間與空間運動著的,因此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的,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其他事物發生這樣或那樣的聯系。所以,我們實際上是在意象組合中討論意象,而為了更好地理解與運用意象,下面我們再討論一下意象的組合問題。 某些漢學家采用意象統計法研究中國唐詩的意象,結果得出了一些值得商榷的結論,如“中國唐代詩人寫景,或多或少是在粗線條地勾勒自然風光——山、河、樹、鳥……并非在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唐代自然詩(或山水詩),在給讀者的全面印象上,則傾向于一般性”(《意象統計——國外漢學研究方法評介》,見《文學遺產》1982年第2期)。這些結論顯然與唐詩的實際情況不符,那么問題出在哪兒呢?我們發現這些漢學家據以進行統計分析的都是風、云、山、水、天、地、日、月、草、木、花、鳥這樣一些單純意象。這些單純意象相對來說,其意義比較抽象,多反映事物的共性。如果簡單地依據單純意象來進行統計與分析,那么得出上述結論一點都不奇怪。 有單純意象,又有復合意象。單純意象與復合意象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構成詩句,詩句再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才能構成一首詩。任何單純意象都不能孤立地出現在詩歌中,所以我們在進行意象分析時,必須考慮到意象組合問題。而意象組合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將意象由一般變為個別。下面我們就以杜甫的《旅夜書懷》為例: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此詩前四句寫所見,后四句寫所懷。當然前四句,所見中有所懷,后四句所懷中也有所見。就首聯而言,可以細分為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等十個單純意象。但是這樣分析對我們理解該詩沒有多少幫助。詩人首先將這些單純意象組合成“細草”、“微風”、“危檣”、“獨夜”等復合意象,與“草”、“風”、“檣”、“夜”等單純意象相比,這些復合意象就具體得多了。譬如“細草”就與“春草”、“秋草”、“枯草”、“野草”等等區分開來了。“微風”就與“狂風”、“和風”、“春風”、“金風”等等區分開來了。“危檣”就與“連檣”、“畫檣”、“回檣”、“去檣”等等區分開來了。“獨夜”就與“長夜”、“秋夜”、“寒夜”、“靜夜”等等區分開來了。當這些單純意象與復合意象再組合成詩句后,內涵就變得更具體、更細致,更豐富,也更富有感性色彩。詩的前兩句告訴我們微風拂動著長江岸邊的細草,豎著高高桅桿的一條客舟,入夜孤獨地停泊在岸邊。三、四句寫星空下是廣闊無邊的原野,月夜里的長江在永無止歇地流動著,以之為背景,這條小船顯得多么渺小而孤獨。仇兆鰲說“五屬自謙,六乃自解”是有道理的,杜甫因為詩寫得好而享有很大的名聲,但是他卻謙虛地說并沒有因為文章獲得很大的名聲;他的去官當然主要不是因為老病,但是他卻將其原因歸之于“老病”,這樣既可以寬慰自己,也可以對其他人作一些冠冕堂皇的解釋。詩的最后兩句即景抒情,以天地間的一只沙鷗來比喻自己漂泊不定的人生之旅,當然是非常恰當的。 那么詩人又是按照什么原則將意象組合成詩句,并進而組合成詩呢?我們認為意象實際上是意與象的統一體,是一對矛盾的兩個方面,在這對矛盾中,意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象是矛盾的次要方面。詩人在詩歌創作中,必須以意為主,意處于統帥地位。人們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如宋人張镃《仕學規范》卷二六明確地指出:“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練句,句中練字,乃得工耳。”清人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講得更明確: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之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 正因為意是“帥”,寫詩要“以意為主”。所以寫詩的時候,要合意,要根據意的要求來組合意象。試讀杜牧的《金谷園》詩: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詩中出現的“無情”二字,即本詩意之所在,詩中每個意象都體現了“無情”,黃永武分析道: 這首絕美的詩,卻來自許多“無情”的訊息:流水長逝固然無情,繁華事散也是無情,春日既暮,東風亦老,讓啼鳥聲聲哀怨,都是無情。至于那落花紛紛,像墜樓的綠珠那樣美艷地殉情,不忍卒睹,更是無情!“無情”二字的統合力,實在貫穿了全首,也建立了綜合性的秩序,由于全詩對“無情”的感嘆嗟惜,反引爆了讀者內在怒濤排壑般的情思!(《第一功名只賞詩》,見《讀書與賞詩》,洪范書店,1987,4~5頁) 詩人在詩歌創作中,也盡量選擇那些能表現“意”的“象”,如艾青在《詩論·創造》中就談到他創作時,“在萬象中,‘拋棄著,揀取著,拼湊著’,選擇與自己的情感與思想能糅合的,塑造形體。”詩人在創作時,只選擇那些合自己意的象,而舍棄那些不符合自己意的象,這也是為詩歌創作實踐所證明了的。如鄭谷的《淮上與友人別》: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從題目與最后一句可以看出來,這是一首抒發惜別之情的詩,所以意象的選擇都是圍繞著這一點來進行的。“揚子江頭”是與友人離別的地點。因為即將離別,惜別之情進入了高潮。可寫的東西很多,詩人選擇了楊柳,一方面,它是春天最普遍、最具有代表性的植物;另一方面,它又是最適合在江邊上生長的植物。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它與離別關系最為密切,正如劉禹錫《楊柳枝詞》所說:“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楊柳管別離。”第二句重點寫了“楊花”意象,其特點是隨風飄舞,彌漫在詩人與友人周圍,使即將分別的人被籠罩在離情別緒中,難以擺脫。第三句選擇“笛聲”的意象,而笛聲也加重了惜別之情,因為它同離別也是密切相關的。如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看來笛子吹奏的曲調也與離別有關。“離亭晚”的意象組合也很重要,“離亭”進一步點明與縮小了分別的地點,而“晚”字說明,因為依依惜別而“渡江人”遲遲沒有登船,現在是不得不分別了。另外,“晚”是團聚的時候,現在卻不得不分別了,自然又增添了分別的憂愁。第四句,說明兩人萍水相逢,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但是經過短暫的相聚,又不得不各奔前程。正如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二○所說:“落句不言離情,卻從言外領取。”正可謂說到了點子上。 意象組合還要注意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朱光潛《文藝心理學》指出:“文藝作品都必具完整性,它雖然可以同時連用許多意象,而這許多意象卻不能散漫零落,必須為完整的有機體。”他在《詩的意象與情趣》一文中,曾舉例分析過這個問題:“從前有一首狀‘喜’的打油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不是一首好詩。因為四句各言一境,隨便拼湊,不能看成一個完整的意象。而且每句只是一個標題,‘如何喜’還是沒有寫出來,詩中看不出寫詩人的性格,所以仍是空洞的。像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寫離亂時人忽聞亂定準備還鄉,整個的具體情境活躍如在目前,才是表現喜的好詩,才能引起同情的了解。” 在詩歌創作中,意象的組合應當以意為主。同樣,在詩歌鑒賞的過程中,也應當以意為主。如果依據這一原則,有些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能會迎刃而解。如王之渙的《涼州詞》: 黃沙直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此詩首句一作“黃河遠上白云間”。孰是孰非,從清代一直爭論至今。首先,雙方都找到了不少版本依據,王仲鏞在《唐詩紀事校箋》中介紹道:“‘黃沙直上’,《文苑英華》兩載及《樂府詩集》、《萬首唐人絕句》同。而《國秀集》作‘黃河直上’,世傳薛用弱《集異記》載諸名士旗亭貰酒事,其中雙環所唱,則為‘黃河遠上’,《唐詩品匯》、《全唐詩》從之,流傳遂廣。”可見以版本為依據都不能說服對方。其次,是考察地理環境,竺可楨認為:“‘黃沙直上白云間’是很合乎涼州以西玉門關一帶春天情況的,玉門關是古代通往西域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唐朝開元時代,寫邊塞詩的詩人,對于安西玉門關一帶春天幾乎每天日中都要刮起黃沙,直沖云霄的情況是熟悉的。但后來不知何時,王之渙《涼州詞》第一句改成‘黃河遠上白云間’。到如今,書店流行的唐詩選本,通沿用改過的句子。實際上,黃河和涼州及玉門談不上有什么關系。”(《自學成才要有文化知識》,見《文史知識》1982年第5期)另一種觀點認為,邊塞詩的作者為了喚起人們對于歷史的復雜的回憶,激發人們對地理上遼闊的想象,唐代某些邊塞詩里出現的地名,常常有方位與距離與實際不符的情況,這是正常的,也是允許的。所以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 我們認為此詩第一句應當是“黃沙直上白云間”,而非“黃河遠上白云間”。因為此詩主要是通過西北邊塞的荒寒之景,來表現戍邊將士的懷鄉之情。詩中所有意象都指向一個“怨”字,次句寫戍邊將士怨所處環境之遙遠、艱苦、惡劣,三句寫戍邊將士怨與親人長期別離,四句寫戍邊將士怨自己得不到朝廷的關心與照顧。則第一句為“黃沙直上白云間”,才能顯示出玉門關一帶風沙之大,環境之劣,才能引出一個“怨”字,如果作“黃河遠上白云間”,像某《唐詩鑒賞辭典》所描述的那樣:“洶涌澎湃波浪滔滔的黃河竟像一條絲帶迤儷飛上云端。寫得真是神思飛躍,氣象開闊。”作者“意在突出其源遠流長的閑遠意態,表現的是一種靜態美。同時展示了邊地廣漠壯闊的風光,不愧為千古名句”(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74頁)。這段話有自相矛盾之處:前面才說這句詩寫黃河“洶涌澎湃波浪滔滔”“飛上云端”,后面又說這句詩“表現的是一種靜態美”。當然,這還是次要的,主要問題是這句詩不僅與“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意象不協調,而且也使“怨”字無著落,沒來由。所以首句當作“黃沙直上白云間”,以還詩歌所描寫的荒寒景象的原貌,惟其如此,詩中所表現的“怨”方能博得人們的同情,而倍覺戍邊將士之不易,自己所享受和平生活之美好。 總之,我們認為意象是人們感覺到的并融入了情感與理智的個別事物及其形狀與特征。意象組合應當以意為主,詩歌創作與詩歌欣賞都應當注意這一點。意象組合實際上構成了詩的情景與意境,我們將在下文做專門的探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