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下埋葬的這對戀人,他們沒有結婚,甚至沒有甜蜜地牽過手。對于他們,最為奢侈的浪漫,不過是60年后,合葬在了一起。 文/本刊記者 王 鳳 漢陽扁擔山頭,有一座墳墓很特別,墳前有兩塊墓碑,一塊立著,一塊躺著,像一對依偎著看夕陽的戀人。 躺著的那塊墓碑,是去年新修上去的。它的主人是溝脅千年,一個日本女人,而立著的那塊,是共產黨軍人杜江群。 經過這里的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對恩愛到老的夫妻,可細看碑文才會發現,他們以“愛你的朋友”相稱,更曾經歷一場穿越60年的生死別戀。 欲止不休的愛戀 60年前,溝脅千年在赤壁市羊樓洞“野戰醫院”工作。她1945年來到中國,經歷了多年的殘酷戰爭后,毅然選擇成為了解放軍遼東第一軍區醫院的志愿護士。 她身材嬌小,但穿著講究,高高揚起的脖子,總是熱情洋溢的笑臉,常給壓抑的病房帶來幽默歡樂的氣氛。中國軍人杜江群因患肺結核,就躺在這家醫院的病房里,遠遠地凝視著她的美麗,不敢輕易靠近。 讓兩人漸漸走近的,是醫院里一次大的矛盾。 因為藥物不足,休養員們認為醫院里的護士在用藥上虧待了自己。就在雙方僵持不下,誰都不肯退讓的時候,會議室一角的杜江群猛地站了出來:“用藥要根據病人情況而定,戰爭的關鍵時刻,我們還在這里斤斤計較。” 一番話,瞬間冷卻了爭論不休的場面。他的睿智、勇敢,令溝脅頓生愛慕之情。 之后,她對杜江群有了一些“特殊照顧”:她用積攢的零用錢買來水果和營養品,惟獨送給杜江群時多了叮囑。還會摘來山上的野花,風干后,悄悄夾在杜江群的書里。一次杜江群高燒昏迷不醒,醫院又嚴重缺水,急得團團轉的溝脅千年硬是咬牙花掉幾個月的零花錢,跑到鎮上買來十幾根冰棍,為杜江群降溫。 溝脅的舉動讓杜江群也暗生情愫,后來在一次次外出散步中,二人終于相互表露心跡,確定了戀愛關系。但當時的政治環境,一個中國軍人,一個敵國女孩,是根本不被容許在一起的,兩人對外只好隱藏感情。只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們的關系。 一別成永別 正當兩人的愛情悄然無聲地在內心蔓延時,1953年秋天,上級的一紙調令,將“野戰醫院”所有日籍醫護人員調往襄陽軍區醫院。所有人都震驚了,一年的日夜相處大家已經積累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溝脅與杜江群這對戀人。 但軍令不得不從。離開前一天,溝脅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在彌漫著嘆息聲的病房里一一給病員打針、喂藥,與每一位病員依依不舍地握手道別。當走到杜江群病床前時,她心中的離別之痛再也壓抑不住,眼淚噴涌而出。 杜江群有千言萬語卻哽咽在喉。溝脅擦了把眼淚,把他的被子拉到胸前,輕聲叮嚀:“以后多通信吧。”轉頭離開了病房。 出發那天早上,所有日籍醫護人員登上即將遠行的汽車。杜江群和能走出病房的休養員紛紛前來送行,混在大家依依不舍的眼淚與擁抱中,杜江群與溝脅的手終于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能分離。 可汽車終將開動,十指相扣的雙手被拉開,兩人禁不住失聲痛哭。 都說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對于他們而言,卻是一別成永別。 1954年下半年 ,中國紅十字會通知溝脅,她的媽媽正在找她。戰爭奪取了她爸爸與哥哥的性命,媽媽帶著妹妹過得一貧如洗,連飯都吃不上。 一邊是日夜盼她回家的家人,一邊是心上人,擺在溝脅面前的是最痛苦與艱難的抉擇。接到溝脅來信的杜江群,心情同樣沉重,他舍不得心愛的姑娘,但牽扯不清的政治問題與十年背井離鄉,讓他必須勸她回日本。 1955年1月的冬天,漢口江邊四官殿碼頭寒風刺骨。冰冷的堤岸上,幾個人守著一副單薄的擔架。杜江群就躺在那里,面色焦黃、氣息微弱,在朋友的幫助下,他來送別溝脅。 冷風里,溝脅的臉色被凍得發白,但在灰色天空的映襯下,如此美麗。溝脅沒有勇氣一個人面對杜江群,但朋友們堅持走到一旁,給這對戀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單獨相聚。 她的眼睛像止不住的傷口,淚水一滴滴落在杜江群的臉上、浸透他的衣衫。杜江群心痛早已取代病痛,此刻卻強擠出笑容,安慰著溝脅:“面對生活,你要勇敢。” 兩人久久對望,直到眼淚再次模糊雙眼,無聲的相守里,全是撕心裂肺的痛。 汽笛聲響,江濤翻涌,一雙手慢慢松開,溝脅沉重地邁上即將離岸的船,杜江群強支起身體,努力地向她揮著手。 可惜溝脅看不見,杜江群傷心痛哭的模樣,因為病重的他知道,那是他們最后的告別。 為你守候 回國后的溝脅,對杜江群的病情一無所知,她還一心想著哪一天可以再回到中國,回到愛人的身邊。 當時中日關系還未邦交正常化,兩人的書信要輾轉外交渠道才能送到彼此身邊。厚厚的十幾頁信,不能寫纏綿的相思之言,溝脅便剪下一縷頭發寄給彼岸的戀人。杜江群收到信后非常高興,盡管病魔已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但在妹妹的幫助下,他親自選了一條湘繡梅花圖案的絲綢被面,費盡周折寄給了溝脅。 可1956年6月3日這一天,最終還是封存了所有珍貴的書信、這份小心翼翼的愛戀。杜江群病逝,那封裝有溝脅身穿和服照片的信,還沒來得及打開。 一個月后,溝脅才收到他親筆書寫的訣別之信,字跡歪歪斜斜,留下了杜江群無力與顫抖的痕跡。她不相信,瘋狂地搖頭,淚水卻浸透了信箋。她告訴自己,他可能有了愛的人,有了幸福的家庭,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另一面卻又擺上杜江群的牌位,早上換上新鮮的白水與米飯,忌日的時候放上一碗粥,因為她聽說杜江群臨終前只能吃得下粥。 有愛慕的人追求她,她不做任何解釋,委婉拒絕。在漫長的時光里恪守芳心。 60年后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當初的如花少女,已經滿頭白發。1987年的秋天,溝脅收拾起行囊,還是想踐行當初離別時的諾言,再次回到中國。更是去驗證最后那絲幻想——杜江群還幸福地活著。 杜江群的妹妹接待了她,走過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去了杜江群最后住過的醫院,最后才前往杜江群的墓地。 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化了個淡妝,像去見久未相見的老友。她說:“按照日本的習俗,一個人亡故30年以后能夠得到親人的祭奠,他就會得到真正的幸福。”但看到杜江群冰冷的墓碑,她內心的那絲幻想終究破滅。布滿皺紋的雙手摩挲著“杜江群”三個大字,空洞的眼睛里流淌下無悲無怨的眼淚。 之后幾十年,溝脅多次來中國與“杜江群”相見。2012年,83歲的她在日本去世,臨終前,她向一直旅居日本—杜江群的外甥女歐陽蔚怡留下遺愿,把部分骨灰與杜江群葬在一起。 在歐陽蔚怡及其家人的努力下,去年6月,老人的骨灰、從年輕到老的照片以及杜江群曾送給她的筆記本,遠渡重洋來到武漢,在杜江群墓碑下落腳。歐陽蔚怡的家人,重新修整了兩個老人的墓碑,還按照溝脅意愿,在杜江群的墓碑上加上:永遠愛你的朋友,溝脅千年。 看到這個結局,很少有人再去悲悲戚戚地嘆氣遺憾。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兩個人,隔著60年與一片海洋,終究打破了生前的命運,相依相偎在扁擔山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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