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八大山人 絹本山水條屏 匡時2011秋拍
成交價517.5萬元
作品鑒賞
對于八大山人(1626-1705)的闡釋,20世紀以來,學者一直抱有巨大的熱情,這使得有關八大山人出版物的數量,毫無疑問成為中國古代畫家的第一名。
對于中國畫研究,一般來說,有兩條道路可以走,一條是研究作品本身藝術特征,另一條是研究畫家的社會背景。八大山人的社會背景,存在巨大的吸引力,研究八大山人的“身世”,以及把“身世”與“作品”聯系起來的“八大山人作品解讀”,也就成為顯學。
討論八大山人作品中包含的悲憤,顯然是“顯學”中的主線,這種解讀,從專家到一般愛好者到新聞媒體,都樂于接受,因為看起來八大山人應該“悲憤”。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發現,這樣的解讀無論如何都帶有一絲危險,一個很明顯的史實是,在八大山人60歲之前,至少在他的書法作品中,沒有什么悲憤---先學董其昌,再學黃庭堅,亦步亦趨,遵循傳統,而這一段時間,恰恰是清政府殘酷鎮壓時期。從其60歲開始,他的畫風、書風突變,似乎有一個藝術的精靈進入到他的筆下,產生了特別的風格,一個偉大的書畫家就此出現,而此時,已經是康熙25年前后,清政府早就穩定了。康熙20年平定三藩,康熙25年擊敗沙俄,清政府空前穩定。這個時間上的錯位,使得以往的解讀,總是讓人不安。
有人以為八大山人的宗室身份,可以讓他具備更大的悲憤,但是,人們可能忽視了一個現象,在明代晚期,整個社會具備八大山人這樣宗室身份的人,大約有數萬人,作為其中一員,一定要強調他是宗室,所以具備比平民更大的悲憤,而且可以落實到每一件藝術作品中,從學術上看,顯然是危險的聯系。我更加愿意相信,是八大山人更加遵循了中國藝術的客觀規律,才成為偉大的畫家,而不是其它因素。
他遵循了什么規律呢?如果我們在整個藝術史中,觀察八大山人的山水畫,他的藝術道路顯得非常清晰。與八大山人山水畫風格聯系最緊密的是董其昌(1555-1636)山水,董其昌之前,吳門畫家面對元四家偉大成就,可以說是亦步亦趨、束手無策,山水畫的發展面臨困境。董其昌使得中國畫第一次出現了畫得漫不在乎的“抽象山水”,用宋人的規范來看,董其昌不是山水畫家,連米芾的云山圖,應該都比董其昌嚴格許多(米友仁作品可以作為間接證據)。但是,宋代經典山水中的核心的繪畫要素和規律---陰陽、正反、開合、動靜、輕重、起承轉合,在董其昌山水中清晰地存在---但是細節已經非常隨意,董其昌似乎輕輕松松地為中國山水畫開辟了一片新天地。董其昌作為偉大的書法家,始終沒有人懷疑,作為一個偉大的畫家,一直身形不清,因為對于傳統與經典來說,董其昌走得實在有點太遠了,至今沒有多少人理解。最近350年,包括整個20世紀,也沒有多少畫家,延續董其昌的道路。
而八大山人的山水,無疑是董其昌山水最重要的發展。八大山人生前不斷索看董其昌書畫的史實,人所共知。在董其昌抽象的基礎上,八大山人發展了什么,這才是藝術史關心的問題。與董其昌的山水畫比較,八大山人更加強調“中鋒用筆”,更加抽象、明確、強烈地展示中國繪畫基本元素之間的關系,這才是八大山人山水畫的杰出貢獻。
董其昌的山水畫,依然是一種清潤的筆墨,并不刻意強調用筆,但是八大山人的每一筆,都是強悍的,而且這種強悍,是以不顧及物象本身為代價的,這直接導致了他的作品,比董其昌更加遠離現實世界、遠離其它中國經典繪畫。但是中國藝術的基本規律在八大山人的山水畫中,也是更加清晰存在的---甚至是以一種教科書的形式存在的。在這個基礎上,八大山人還具備強烈的反規律的探索。以上特征的綜合,成就了八大山人的山水畫藝術,這種藝術,至今依然沒有多少人理解和繼承。
本次展示的陳半丁舊藏八大山人《絹本山水條屏》,可以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八大山人的這些特征。此畫構圖依然是“一河兩岸”的模式,但是兩岸樹石的結構復雜程度,遠過倪云林的基本模式,整件作品中形成一個巨大的“S”形構圖,山水的各種要素、位置、形態、展現方式,與物象已經脫離聯系,而是符合繪畫構圖需要,且用簡明的筆墨表現。中國山水畫發展到這里,已經超越了董其昌的“抽象山水”,走向了八大山人的“強悍筆墨的抽象山水”。八大山人的成就,首先來源于他對傳統的正確掌握,而其中的屬于八大山人自己的新變化,則是強悍的筆法與對物象適當舍棄。
當然,八大山人還具備強烈的反規律的探索,而不是簡單的“變化面貌”。譬如說,《絹本山水條屏》畫面正中那個近乎對稱的石頭與松樹,展示了對傳統的強烈挑戰。中國山水畫特別忌諱左右對稱的形態,但是八大山人敢于在巨大的“S”形構圖中,在視線最容易看到的畫面中央,畫了一塊幾乎是對稱的樹石形態,從而導致整幅作品,必須圍繞這個環節展開,這個反傳統行為,導致作品立即變得復雜,變得多元化,這里展示的繪畫思想與手段,都是值得反復玩味的。在以往的山水畫中,我們看不到這樣的挑戰。
由于《絹本山水條屏》的材料關系,畫家在用筆上更加沉著,更加強調中鋒的特征,作品大面積采用中鋒、渴筆,使得整個作品遠觀神采粲然。八大山人的紙本作品中,大多數時候用筆的“痛快”勝于“沉著”,而這件《絹本山水條屏》中,則是“沉著”占據主導地位。沉著的用筆,又導致作品格調沉靜,無絲毫火氣。
美國火奴魯魯美術館收藏的一套多次出版的八大山人山水冊頁,與此件《絹本山水條屏》,幾乎相同的時間完成的。因為其中山水畫的元素組合、簽字、用印特征,幾乎是完全一致的。我們這里不厭其煩,將這一套山水冊頁,完全印出來,作為參考圖。畫幅上,朱耷自署“八大山人”款,鈐“拾得”白文印和朱文屐齒印,與此山水條幅,完全一致。王方宇在《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問題》中曾經對“拾得”印做過研究,他認為此印的出現時間當在康熙四十年(壬午)七十七歲到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八十歲之間,如此看來,此件《絹本山水條屏》,以及這套冊頁,當是這幾年的作品,結合簽名特征,更加可能是八大山人77歲的作品。
這一軸《絹本山水條屏》,晚清以來,曾經三位著名收藏家遞藏。晚清到民國書法家陳重慶(1845-1928),在這件八大山人作品的本幅上,留下一段題跋,跋文為:“山人以天潢之貴當亡國之余,悲憤填膺悉寓于畫,所謂畫意不畫形也,讀山人畫者,亦會之以意可耳,而余讀其畫思其人,乃不禁悲從中來也,其庶幾山人之知己乎?巽卿”,旁鈐“陳重慶”三字印。這個題跋說明《絹本山水條屏》在20世紀早期,就進入重要藏家之手。翁同龢高度評價過陳重慶的書法,曾說“吾逝世后,海內善書者當以君(陳重慶)為巨擘矣”。陳重慶善撰楹聯,為一時大家,至今揚州名勝尚可見到他的楹聯題匾。陳重慶亦精詩,有《默齋詩稿》十六卷和《辛酉消夏詩錄》傳世,他的祖父陳嘉樹,道光二年傳臚,官居江西布政史;他的父親陳彝,同治元年進士,官居安徽巡撫,世稱“父子傳臚”。陳重慶光緒間官湖北鹽法武昌道,因得張之洞賞識,遂入張氏幕府,總辦鑄錢局,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為父丁憂,從此不仕。陳重慶的兒子陳含光是著名畫家;他的女婿余冠英,是文史大家;他的孫子陳康,是一位哲學教授。陳重慶家族連續五代出名人,是值得關注的。陳重慶素慕八大畫格,寓目或收藏的八大山人真跡不止《絹本山水條屏》一件,出版于《南畫大成》的八大名作《應真渡海圖》(民國期間,上海有正書局也出過單行本),也可以看到陳重慶的題跋。
《絹本山水條屏》簽條的書寫者是陳康侯(1866-1937),簽條的文字為“八大山人絹本設色山水條屏真跡,錫蕃題”。陳康侯也是江蘇揚州人,比陳重慶年輕20歲。
《絹本山水條屏》名聲最大的收藏者是陳半丁,他在畫幅留下了四方收藏印記,左下角鈐“一根草堂”,右下角鈐“半丁秘玩”、“半丁審定”、“山陰陳年藏”。陳半丁藏有多件八大山人真跡,2009年中貿圣佳拍出的八大山人《獨立睥睨圖》,也是陳半丁的舊藏。
我們可以從《絹本山水條屏》的種種特征,看到八大山人的山水畫藝術,直到今天還站在最前沿。他很巧妙地通過董其昌掌握了傳統,并且用自己的的筆法特征,開辟了新天地。(劉九洲)
作品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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