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離走,我才有機會聽林清玄講他人生的大明咒;才有機會聽沈石溪講他與象的故事 ;才可以聽雪野講童詩;才可以聽湯湯用超然的聲音講童話……我工作于各地,太多的工作經歷讓我終于破掉早年那個害怕結果不好的毒咒。 他鄉(xiāng),才是我的救贖
布 想起故鄉(xiāng),我就會想起那張講臺。 那是一所鄉(xiāng)村小學的講臺。第一次站在上面時,我15歲。那天,陽光明媚。那天,我雙腿發(fā)軟……60只晶亮的眼睛看著我,我不由得雙腿打顫——15歲的腿更適合在曠野奔跑踏春,更適合在校園求知求學,它承受不起30個孩子的教育之重。 可是我偏偏就站在了上面。為什么?因為我輟學了,沒有更好的去處。可能是村支書對我心生憐憫,也有可能是因為父母的責任田超支款利滾利,利息愈來愈多,所以過早地讓我擔起責任,從童工做起,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我其實是木然地移到那張講臺上去的,我從來沒想過當一名老師。我喜歡上學,我總考第一,科科都考第一。每年上學的機會都是眼淚巴巴地求來的。可15歲后的眼淚失去了效力……多少年,每到開學時節(jié),心便抽抽地痛……輟學的郁結,久久難散。那時我才15歲啊,我是想飛翔到這鄉(xiāng)村之外的很高很遠的地方去的。 最初的半年,我的眼睛常常游離于教室之外……我是多想去上學啊!我也不知如何教這些比我矮不了多少的學生。也沒一人過問我每天在教室里干什么。我天天帶學生讀一下課文,然后就給他們講故事……一學期下來,期末考試只有少數及格。于是噩夢來臨——村支書找我談話,校長找我談話,學校開會批評,村民的批評和父母的嚴厲訓話……我一下由受害者成為了“犯罪者”!錐心的痛!只是由輟學之痛一下轉為了工作的低能之痛。當時我的親人、我的長輩、我的領導們無不高高在上,無不頤指氣使,無不對我“指手畫腳”。他們教我,教育對一個孩子多么重要,教我不能誤人子弟,教我要好好育人,教我要有工作責任感,教誨我要用心工作……15歲的我遭遇了這場苦口婆心的“人生指引”,從此刻骨銘心。那一番車輪戰(zhàn)似的談話、教誨、批評,讓15歲的我覺得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丑”事錯事,讓我多年后都很難把頭昂起。生命從此如中了一個毒咒:如果工作失敗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會遭唾棄,會被人否定得一塌糊涂。沒人會過問原因,沒人關注過程,人們只對結果感興趣。今后的任何一項工作我再不敢怠慢。我一定要讓一個好結果出現,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那場“教誨”讓我覺得活著就是從一個好結果奔向另一個好結果,我無法再細細體驗過程的美好。 感謝當時領導的“不殺”之恩,沒被掃地出門,繼續(xù)得以留教。我開始思考如何教好學生,開始琢磨如何成為一名好老師。慢慢地我悟出了一些教學門道。我?guī)W生放風箏,帶學生野炊后再讓學生寫作文,我讓學生每天寫觀察日記。學生越來越喜歡我,我教的學生越來越棒。雖然工作逐漸順利,但我并不快樂。除了在教室里我的心可以打開,一離開教室我的心就是陰郁的……其實那些曾經“教誨”過我的鄉(xiāng)親、長輩、領導經常表揚我,但我沒感覺。我活著似乎就是為了不被他們那么苦口婆心地“教誨”,為了達成這點,我是要付出心血的。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了我創(chuàng)造的結果,但看不到我陰郁的心,看不到可憐的15歲!憑什么我就要把學生教好,又憑什么能教好那些學生?為什么沒人指導我、幫我?為什么出現不好的結果時,大家的批評、說教那么“有力”?我骨子里燃燒著不平,可我不發(fā)一言。 18歲時,我戀愛了。不對,應該是被戀愛了。一個家庭貧窮且長得奇瘦的男孩對我表示好感。我接受了,因為男孩講話的方式與那些“教誨”我的人不一樣。我終于聽到了一點溫暖人心的東西。可父母拼命反對,領導、鄉(xiāng)親、父母這次又組團對我的終身大事進行“教誨”,想說服我放棄。本來我還沒想太多,這樣一來,骨子里的反叛因子起了作用。憑什么?我義無反顧!為了“愛情”赴湯蹈火。于是,19歲我就走進了婚姻。一結婚就懷孕……我哪里想生孩子!我哪里想如此早地走進婚姻!若干年后,我才清楚,我的早婚很大程度上也是被這幫人“逼”的。 在鄉(xiāng)村講臺一站就是10年。10年后我迎來了一場農村小學改制運動。在運動中,我被“清除”了,然而巧言令色者,溜須拍馬者,有裙帶關系者卻從中受益……騰躍的空間竟如此逼仄,透不過氣,所以,忍不下去了……決定,去他鄉(xiāng),哪怕漂泊…… 當時,我已是一個5歲男孩的母親,走出去并非那么簡單。公婆全家開會,集體反對我的決定。婆婆是個厲害角色,狠狠地瞪著我說:“你要走,就和我兒子離婚了再走!”那個下著大雪的寒夜,我痛哭不已,哭我的15歲,哭我的婚姻,哭我的講臺……待不下去又走不出去,命運要給我怎樣的難題?怎么辦?我就從高高的長江大堤上一直滾下去,滾下去……我痛苦不已,我絕望之極……如果走不成,我是活不下去的……我的“絕望之哭”與“蒼茫之滾”令先生與婆婆及所有親人都受到了驚嚇,于是,他們默許了我的出走。 實際上,我真的很惶恐,遠方是一片茫然。 第一站我選擇了我向往已久的北京。偌大的北京令我無所適從。 我只好去了一家酒店當服務員,當然我不想當服務員,是為了解決吃住問題。3個月后,我認識了一名顧客,攀談中她了解了我的處境,便讓我去她家?guī)退『⑤o導功課,建議我白天可看書學習或是找一份其他工作。可我要白天去北大、北師大學習啊,以一個旁聽生的身份!我不是做夢都想繼續(xù)上學嗎?于是,那些日子,我往返于兩所大學,我?guī)缀趼牨榱烁鱾€系的中文課,還有教育學、心理學方面的課。研究生的大課我也聽。我找同學借圖書館的書,看一本又一本的教學專著。那陣子,因為經濟拮據,我每天中午僅吃一個饅頭。一位湖南的教育學碩士在一個上大課的教室寫關于農村教育改革的論文。他是工作了幾年后再考上研究生的。與之攀談,他得知我的狀況后,驚訝無比。他說:“小妹,你真的太牛了,這是免費上大學啊!我旁聽過一個系的課,第一次就被老師請出了教室,你怎么就堅持了那么久呢?”我想,定是有神護佑吧。他稱我為奇跡,并執(zhí)意請我吃了一頓“大餐”。其實,他當時不清楚我好多個中午都沒如此奢侈過了。這位大哥不知現在身處何方,多么感謝他當時給我的可貴的鼓勵! “上”了近兩年的北大、北師大。我覺得可以重新出發(fā)了。第二站,我選擇了廣東。 進了一家小學,這是一所公辦學校,剛改為私立。分得的寢室在高高的九樓,寬敞明亮。學校坐落在一座名叫將軍山的山下。 我告訴自己,在這里療傷吧。讓我溫暖自己——為了那個童年為求學流淚的自己,那個輟學的自己,那個飽受工作失敗之痛的自己,那個面對“愛情”飛蛾撲火的自己,那個過早成為母親的自己,那個忽然失去講臺的自己……在這兒一待就是6年。先是語文老師,然后選為教研組長,然后是副校長。我可用一年時間讓全校1800名學生都愛上閱讀,可以讓一所學校若干個比賽都獲得第一。我工作的激情,生命的熱力,感染了多少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師啊!我旁邊有好幾位是各省的特極教師呢!在這里,我迎來了生命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校長候選人。那時,我可以說自己想說的,做自己想做的,每發(fā)一次力,必催開一朵花,生命何其美好,何其自由。 我每晚還輔導學生,賺到的錢去上各種高端培訓班。在學習中結識了全國各地各行各業(yè)的業(yè)內精英。知道了待在家鄉(xiāng)八輩子都難知曉的一些世態(tài)百相。同時,我通過自學拿到了本科文憑。我寫散文,寫論文發(fā)表、獲獎。他鄉(xiāng)的舞臺為我敞開。每一份耕耘都有一份收獲;每一份收獲都有一份熱切的肯定;每一份肯定都可以讓我有更大的空間伸展自己。 而今,我定居在了武漢,在一家教育研究機構工作。由于多年的努力與積淀,我由一名教師轉型為培訓講師。我培訓過的教師遍及全國,數以千計。已為各地家長、老師、學生作了數百場講座。遠方肯定有挑戰(zhàn),但我從不曾退卻。在他鄉(xiāng),我生命的彈性與張力已然形成…… 因為離走,我才有機會聽林清玄講他人生的大明咒;才有機會聽沈石溪講他與象的故事 ;才可以聽雪野講童詩;才可以聽湯湯用超然的聲音講童話……我工作于各地,太多的工作經歷讓我終于破掉早年那個害怕結果不好的毒咒,不再只專注于一個個結果,不再害怕不好的結果,因為過程才是最美的。 偶爾,我也回鄉(xiāng),因為那是我繞不開的存在。但總是在回之前莫名的向往,但一回到那兒,我的思維就像被打了結,僵化,放不開,就像魚兒入了網,憋、悶、困。他鄉(xiāng),之于我,才是汪洋。 勇敢地離走,撲入他鄉(xiāng)的懷抱,成為我生命的一場救贖! 《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5年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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