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遜的生命賬冊 魯濱遜癡迷于冒險,他也因此經歷了多次瀕臨死亡的“臨終”體驗。而他所面臨的死亡,既有狂風巨浪中瞬間斃命的時刻,也有流落荒島在日復一日的孤獨與無聊中消磨殆盡的慢性自殺。但是,無論面對哪一種絕境,魯濱遜都有一個頑強的信念:活下去。 在荒島上,魯濱遜按照商業簿記的格式,分“借方”和“貸方”,把他的幸運和不幸、好處和壞處“公允”地排列出來,為自己算了一筆賬,一筆關乎生死存亡的“生命賬”: 禍與害: 1/我流落荒島,擺脫困境已屬無望。 2/唯我獨存,孤苦伶仃,困苦萬狀。 3/我與世隔絕,仿佛是一個隱士,一個流放者。 4/我沒有衣服穿。 5/我無法抵御人類或野獸的襲擊。 6/我沒有人可以交談,也沒有人能解救我。
福與利: 1/唯我獨生,船上同伴皆葬身海底。 2/在全體船員中,我獨免一死;上帝既然以其神力救我一命,也必然會救我脫離目前的困境。 3/小島雖荒涼,但我尚有糧食,不至餓死。 4/我地處熱帶,即使有衣服也穿不無畏。 5/在我所流落的孤島上,沒有我在非洲看到的那些猛獸。假如我在非洲沿岸覆舟,那又會怎樣呢? 6/但上帝神奇地把船送到海岸附近,使我可以從船上取下許多有用的東西,讓我終身受用不盡。 從這個賬目,我們發現,魯濱遜有一個非常可貴的心態,那就是樂觀和感恩。在最絕望與最無助的時刻,他的生存邏輯依然是“活下去”,是不放棄,他看重的是右邊的“福與利”,他總能在各種細節中發現上蒼對他的眷顧和恩惠: “我有時一連幾小時,甚至好幾天沉思冥想。我自己設想:假如我沒能從船上取下任何東西,那將怎么辦呢?假如那樣,除了鱉外,我就找不到任何其他食物了;而鱉是很久之后才發現的,那么,我一定早就餓死了。即使不餓死,我也一定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即使想方設法打死一只山羊或一只鳥,我也無法把它們開膛破肚,剝皮切塊,而只好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去咬,用爪子去撕了。”(第五章) 我感到,我是被奇跡養活著,這種奇跡是罕見的,就像以利亞被烏鴉養活一樣。應該說,正是由于發生了一系列的奇跡,我至今還能活著。在世界上所有荒無人煙的地區,我感到沒有一個地方會比我現在流落的荒島更好了。雖說這兒遠離人世,形單影只,使我非常苦惱,但這兒沒有吃人的野獸,沒有兇猛的虎狼害我性命,沒有毒人的動物和植物,吃下去會把我毒死,更沒有野人會把我殺了吃掉。(第五章)
設想,魯濱遜換一種算法,只看到左邊的“禍與害”而看不到右邊的“福與利”,他靠什么來支撐這28年艱難的生存?相反,在經過了這一串的“反省”之后,魯濱遜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并還能繼續活下去。中國有句俗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后福”從何而來?大概與這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感恩的心態有關吧。這樣一想,魯濱遜完全拋卻了剛剛落難時的沮喪、絕望和怨恨。他變得樂觀了: “總而言之,我的生活,在一方面看來,確是一種可悲的生活;在另一方面看來,卻也是一種蒙恩的生活。我不再乞求任何東西,以使自己過上舒適的生活,我只希望自己能體會到上帝對我的恩惠,對我的關懷,使我時時能得到安慰。我這樣提高了自己的認識,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不再悲傷了。(同上)” 魯濱遜堅信,自己的幸存是一種神圣的奇跡。對這種奇跡,他充滿了感恩與敬畏,不敢有絲毫的褻瀆。他想:“只要上帝不丟棄我,那么,即使世人丟棄我,那又有什么害處,又有什么關系呢?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使世人不丟棄我,但我若失去上帝的寵幸和保佑,還有什么能比這種損失更大呢??”(第四章) 撇開魯濱遜的宗教信仰,我們完全可以將這段話中的“上帝”替換成“自己”。是啊,若是自己放棄了自己,就算整個世界都眷戀你,這世界對你又有什么意義?宗教的力量來源于信仰,來源于自己對命運的理解。換句話說,魯濱遜用宗教語言所表達的心聲,完全可以理解為他自己的人生信念,是他自己說服了自己,讓自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當一個人走進了絕境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接受它,面對它。怨天尤人已經無濟于事,倒不如徹底清零,放下思想包袱,直面絕境,從頭開始。 魯濱遜告誡自己: “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竭力想躲避的壞事,卻往往是我們獲得拯救的途徑;我們一旦遭到這種惡運,往往會嚇得半死,可是,正由于我們陷入了痛苦,才得以解脫痛苦。”(第六章) 既然無法擺脫困境,那就在困境中尋找“鳳凰涅槃”的磨練和成長吧。 魯濱遜在28年的孤島生存中,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食物和野獸,也不是野人和海盜,而是他自己。他每天都在與自己對話,對消極情緒嚴防死守,不讓自己被消極情緒所控制。魯濱遜為自己編寫了一系列的“語言療法”: “上帝啊,我怎么竟能上岸呢!” “我自我安慰了一番,慶幸自己死而復生。” '過去,我所理解的所謂拯救,就是把我從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來,因為,雖然我在這里自由自在,但這座荒島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座牢獄,而且是世界上最壞的牢獄。而現在,我從另一種意義上來理解'拯救'的含義:我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感到十分驚恐,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因此,我現在對上帝別無他求,只求他把我從罪惡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因為,我的負罪感壓得我日夜不安。至于我當前孤苦伶仃的生活,就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無意祈求上帝把我從這荒島上拯救出去,我連想都沒有這樣想過。與靈魂獲救相比,肉體的獲救實在無足輕重。(第四章) 于是,身處最絕望的孤島,他反而有了一種滿足感。他感慨道:“一般人往往有一種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滿于上帝和大自然對他們的安排。現在我認識到,他們的種種苦難,至少有一半是由于不知足這種毛病造成的。”(第七章) 魯濱遜在生命的危機和生活的困苦中所領悟的人生道理,顯然要比風花雪月中的吟誦要真切得多。 魯濱遜理性的認識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今天的結果源于昨天的選擇。當初沒人強迫你做這樣的選擇,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就該直面自己選擇的結果。所以,他不再自暴自棄,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坦然的面對。 他不僅要活下去,而且還要好好活下去。 生存,這是意義的濫觴,價值的源泉。 即便僅僅為了“活下去”,魯濱遜的奮斗與跋涉也是可歌可泣的。
荒島生存的第12年,魯濱遜又一次陷入了滅頂般的威脅之中。不過這一次,讓他感到恐懼的,不是風雨雷電,而是他的同類。在與自然的搏斗中取得勝利的魯濱遜,又開始了與同類的生存斗爭。 這個渴望回歸社會的人,卻是如此的懼怕人類: “以前,我覺得,我最大的痛苦是被人類社會所拋棄,孤身一人,被汪洋大海所包圍,與人世隔絕,被貶黜而過著寂寞的生活。仿佛上天認定我不足與人類為伍,不足與其他人交往似的。我當時覺得,假如我能見到一個人,對我來說不亞于死而復生,那將是上帝所能賜給我的最大的幸福,這種幸福僅次于上帝饒恕我在人間所犯的罪孽,讓我登上天堂。而現在呢,只要疑心可能會看到人,我就會不寒而栗;只要見到人影,看到人在島上留下的腳印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我就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我鉆下去。”(第五章) 這個腳印帶給魯濱遜的心理沖擊,不亞于當年落難于孤島的那一刻。他在“家”里躲避了三天三夜,恐懼攫取了他的心,他甚至想廢掉親手建立的家園,毀滅自己的羊圈和作物,以免引起野人的懷疑。但是,魯濱遜迅速戰勝了恐懼,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與昏庸: “對危險的恐懼比看得見的危險本身, 更使人膽顫心驚。”(第六章) 就像當年接受了落難荒島的事實一樣,在經歷一陣驚恐和茫然之后,他逐漸接受了荒島上有人類活動的“殘酷”事實,而不再繼續用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來欺騙自己和嚇唬自己。 面對,是生存的開始。很多時候,我們缺乏的并不是戰斗的力量,而是直面的勇氣。事實證明,魯濱遜的這一判斷和選擇是明智的。當他做好了應對野人的方案之后,他重拾信心:“現在我可以說盡了人類智慧所能想得出的所有辦法來保存自己。”(第六章)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他用了好幾個月加固外墻,修筑工事,在墻外栽植了兩萬多棵楊柳,他選擇了多處羊圈,修建了多處住處,選擇了射擊點,戰備工作非常細心。 生存的渴望激發了魯濱遜的斗志,也激發了他的勇氣與智慧。在小說的后部分,節奏明顯加快:他收服了“星期五”,搭救了西班牙人,拯救了英國船長,最后帶著“星期五”回到了人類社會。 生存,是意義的源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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