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讀了幾則關于教育的故事,一讀難忘,記錄下來,留作紀念。 高錕先生得了諾貝爾獎,陡然聲名大噪。他的學生、香港學人梁文道,寫了一篇文章來回憶香港中文大學的這位前校長。其中有幾個故事引起我許多思考。 據梁文道講,當年他念書的時候并不以為高錕有多么厲害,甚至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糟老頭。有一個學生是學生報的編輯,在報上發了一篇文章,總結他的政績,說高錕是“八年校長一事無成”,這個學生是一邊享受著高錕自掏腰包捐出的補助金一邊罵的。不只如此,還因為高錕接受中央政府的邀請,出任“港事顧問”,替回歸大業出謀獻策。很多學生認為這是學術向政治獻媚。在一次大型集會上,學生發難了,指著臺上的校長大叫:“高錕可恥!”而高錕則只是憨憨地笑,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后來還發生過幾乎就是對這位校長進行侮辱的行為,做法之不堪,讓人不忍轉述。一幫激進的學生反對學校的“迎新營”,覺得是洗腦工程,向新生灌輸以母校為榮的自豪感,是無可救藥的集體主義,要不得。就在高錕對新生發表歡迎演講的時候,他們沖上去圍住他,塞給他一個套上了避孕套的玩偶,意思是學生全給校方蒙成了呆頭。現場一片嘩然,高錕卻獨自低首,饒有興味地檢視那個玩偶。這個故事之叫人難忘還不在這里,讓人難忘的是高錕事后的反應。當時有記者跑去追問高錕:“校長!你會懲罰這些學生嗎?”高錕回頭很不解地反問那個記者:“懲罰?我為什么要罰我的學生?” 教育部都已特準我們以批評學生的權利,而身為校長的高錕卻是如此縱容學生,教不嚴,師之惰,如此頑劣的學生竟然不加懲處,難道不怕誤人子弟?看來,高錕這個老師,這個校長當得還真夠嗆。 當然,高錕也有批評學生的時候。從下面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如今有心向佛的梁文道當年也夠頑劣。有一天,梁文道和幾個同學從圖書館出來,正遇高錕在前面,梁文道揉了一團紙朝他丟過去。高一回頭,梁就指著另一個同學笑著大喊:“校長,你看他居然亂丟垃圾!”總是笑得有點傻的校長一如以往,頓了一頓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地說:“這就不太好了。”學生們笑作一團,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這樣行使莊嚴的批評權,好窩囊的校長。可不知為什么,這幾個故事,我讀了幾遍讀出一種溫馨的感覺來,暖暖的,很是熨帖。電視里播諾貝爾獎頒獎禮,一大群人,一眼就認出高錕,矮矮的個頭,弱弱的樣子,慢慢的步履,憨憨的笑,高錕應該是這樣的,也只能是這樣的。我是怵于交際的人,害怕與人相處,尤其害怕和那些特別有魄力的人相處,但高錕面前我應該不害怕。溫和得有點懦弱的一個老人,看著就覺親近。 忽然有些疑惑,老師究竟應該怎樣當啊!前些年,一位至交做了校長,和我分享他半軍事化治校的心得。說是嚴格管理之下,學風正了,校風正了,學生正了,老師正了。總之,軍事化一出,萬事都好了。他在一廂滿足的說,我在一旁崇敬著聽。只是我想,如果是學生,或是家長,要選擇學校或老師,我應該還是要選擇高校長這個傻老頭。我的老師我愿意是這樣的人。如果軍事化是治校育人的妙方,那干脆把學校都辦成軍校,豈不簡單? 是否真是“八年校長一事無成”,已經老年癡呆了的高錕應該不會再關心這樣的評價了。但我知道那個年年拿錢年年罵的學生報編輯,現在已是母校的教授了,在快樂的回憶他的老校長。而丟紙團戲弄高校長的頑劣學生梁文道也成了香港著名學人,據說是“香港的良心”。而香港中文大學,今天儼然成了一所國際名校,叫內陸中學生念念不已。看來,不會懲罰學生的高錕應該沒有耽誤人家子弟,也沒有影響香港中大向國際化名校挺進的行程。 讀過高錕的故事,又聯想起另外幾個故事,那是發生在著名的弘一法師李叔同身上的。 李叔同初到浙江一師任教,預備鈴響,學生才慢慢走向教室,邊說邊笑,打打鬧鬧,以為老師還沒到。誰知李老師早已端端正正坐在講臺前面,喧鬧聲戛然而止。上課鈴響,李老師站起來向學生深深鞠了一躬,嚴肅而不失溫和。此后,只要李老師上課,不等預備鈴響,學生都在教室等著。 一次,一個學生上課看小說,以為老師不知。下課了,老師喊住那個學生,等其他學生走完,才鄭重卻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了。”說完微一鞠躬。有學生隨地吐痰,李叔同看到了,便說一句“下次不要吐了”,還是微一鞠躬。又有一次,一個學生找美術教室,大聲喊:“李叔同哪里去了?”他不知李老師就在隔壁。師道尊嚴的時代,直呼老師姓名,一般老師接受不了甚至要大發雷霆,而李叔同只是平靜地問:“什么事?” 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鋼琴課上,十余名學生圍站在鋼琴四周,看李老師示范演奏。這時一股惡臭在空氣中散開——不知誰放了屁。有人掩鼻,有人輕說“討厭”。李老師不動聲色繼續演奏。待到下課,他照例深深一躬,學生正要起身,他說:“大家等一等,我還有句話要說。”還是那嚴肅而溫和的口氣,“以后放屁時,到門外去,不要在教室內。”接著又鞠一躬。此時學生早已哈哈大笑,直不起腰來。 當時一師有個訓育主任對學生態度粗暴,學生們普遍反感。有一次豐子愷與他發生爭執,兩人動起手來。校方召開緊急會議,主任要求開除豐子愷,會上氣氛緊張。一片沉寂中李叔同發言了:“學生打先生,是學生不好,但先生也有責任——沒教育好。考慮到豐子愷平日遵守校紀,無大錯,開除太重。……我意此番記一大過,我帶他一道向主任賠禮道歉,不知大家是否同意?”事后,李把豐子愷叫到房間,打開《人譜》一書,念了一段,大意是做人要重視人格、道德修養。 弘一法師是成了佛的人了,當有菩薩心腸。記得在內陸的時候,我的三個女性同事,都做班主任。她們的班級都管理得秩序井然,堪稱模范。但從她們班級畢業的學生,分別用一個字來評價她們,一個是“愛”,一個是“怕”,一個是“恨”。三個同是“好老師”,可學生的評價卻迥乎不同,我始終沒有很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區別。不過我以為,一個要得學生愛的老師,大概也要點菩薩心腸。 高錕是得了諾貝爾獎的,弘一法師則成了佛,這都是學不來的。可他們都是老師,又覺離我很近。用一句古語來結束我的記錄吧——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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