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的三位長老

《水滸傳》中寫到了不少佛門中人。一百零八將中，魯智深和武松算是佛門中人，兩人走進佛門都是為了避難。不在梁山好漢之列的則有五臺山文殊院的的智真長老、東京大相國寺的智清長老、楊雄老婆潘巧云的情夫海和尚，還有被魯智深干掉的惡僧生鐵佛崔道成。在這些人中，能稱長老的則有智真長老、智清長老和魯智深。前兩位的長老身份是無可懷疑的，書中就這么稱呼。魯智深能否稱為長老，書中沒有說，我看問題不大。

在佛教中，長老是指在佛法修為上德性高時間長的人。《要解》中說：“德臘俱尊，故名長老”。所謂德，是修行的境界。所謂臘，是修行的時間，修行一年為一臘。九臘以下為下座，十臘至十九臘為中座，二十臘至四十九臘為上座。五十臘以上方可稱為長老，這是對于僧人比較崇敬的尊稱。

按照修行的時間來說，魯智深夠不上長老的標(biāo)準(zhǔn)。但是佛教中另有說法，修得阿羅漢果，“諸根無缺漏，正謂名長老。”又說“所謂長老者，不必在白發(fā)。”高僧蓮池大師也說，所謂長老者，以德論，而不以臘論。魯智深在梁山好漢中最具俠義精神，以坐化的方式離開塵世，寫下了水平很高的偈言，最后覺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達到了長老的境界。所以我們也稱他為長老。

先說智真長老。書中說他是故宋時的一位活佛，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曾經(jīng)為魯智深、宋江預(yù)測前程，都很準(zhǔn)確，說明他確有佛法修為，不是浪得虛名，和公孫勝的師傅羅真人有一拼。智真長老是位閱世極深的高僧，對于世態(tài)人情有著極深的領(lǐng)悟和悲憫之情。趙員外帶著魯達上山，智真長老對趙員外說是：“施主遠出不易。”五臺山宋江參禪，智真長老對魯智深說：“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而羅真人給宋江的偈言是：“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眾生，泥沙堆里頻哮吼。”這些話或看似平易，或暗藏玄機，但都包含著對人生不易的深切同情和不得已。遠出不易，殺人放火不易，終年征戰(zhàn)也是空，人生之命運可悲可嘆。尤以“殺人放火不易”一語值得品味，有同情、譏諷、無奈甚至贊嘆，難怪魯智深聽了默默無言。

智真長老對魯智深上山一事的處理，我們從中看到高僧的慧眼和慈悲心。魯達進寺為僧時，智真顯然已知他出家的因由，依然對他優(yōu)禮殊厚，連法名也親替他取為“智深”，長老給他起的法名竟然是師兄弟的排行，對其極為尊重。智深兩次酗酒鬧事，破壞佛門清規(guī)，智真皆能因勢利導(dǎo)，甚至說：“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待智深情緒平靜下來，再來做思想政治工作。第一次大鬧佛寺后，長老一面嚴斥智深，一面“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飯與他吃”。長老在堅持佛門清規(guī)的原則性的同時，顯示出愛護和敬重落難英雄、用誠心感化剛直之士的教育手法的靈活性，顯現(xiàn)了高僧的仁厚心地和博大胸懷。

再說智清長老。這位清長老以行政化的辦法來經(jīng)營寺廟，在管理上很有特色，把大相國寺搞成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官場。佛祖說佛法平等，但是在智清長老主持的大相國寺里卻分成上、中、下三等職事，還有明確的升遷條例和考核規(guī)矩，很像官場上那一套，難怪金圣嘆要嘲笑智真法師是東京法師，是鬧熱光棍。這位智清長老說起自己的寺廟口口聲聲“我這蔽寺”，視寺廟為私產(chǎn)，完全沒有什么佛法的正大莊嚴。而智清長老的手下的首座哄騙魯智深說菜頭是大職事人員，一會兒知客又說菜頭是末等職事，這和玉皇大帝的手下耍小聰明用弼馬溫來糊弄孫悟空也沒有什么兩樣。

智清長老的佛法修為不高，但在佛教界的地位卻比智真長老要高。前者是天子腳下的御用和尚，專門結(jié)交皇親國戚等貴族香客。后者身處遠離京師的邊緣地帶，是百姓心中的活佛和高僧。正如魯迅先生所講：同樣的兩只腳，有的人走朝廷，有得人走流沙。走朝廷的人水平未必高，但是風(fēng)光，走流沙的則注定寂寞無聞。

如果說智真長老是隱居民間的高僧，智清長老是東京名利場中的鬧熱光棍，那么魯智深就是救危扶困的俠僧。和尚能不能是俠客，按照佛教的精神，應(yīng)該是可以的。佛教講菩薩低眉，同時又講金剛怒目。前者是以慈悲心護持眾生，后者是斬妖降魔，以大力鏟除人世間的不平。

作為得道高僧的智真長老，沒有像羅真人那樣顯示呼風(fēng)喚雨的異能，手下也沒有能夠制服李逵的黃巾力士，他所有的只是對于世人無限痛苦的深深悲憫。

而魯智深面對人世間的種種不平，則是一路揮拳打?qū)⒊鋈ァＴ谝话倭惆藢⒅校斨巧钍亲罹吖廨x的一個，簡直由人性升華到了超人性。魯智深一路大踏步向我們走來，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高大的身軀。

在《水滸》所描寫的北宋末年亂世，魯智深給沒有安全感的人們帶來一絲光明。

魯智深聽到金老漢父女被鎮(zhèn)關(guān)西欺負，接下來就三拳打死了鎮(zhèn)關(guān)西，這中間沒有任何功利計算，正是佛家“頓悟成佛”精神的體現(xiàn)，為了救林沖不惜得罪高太尉，最后連和尚也做不成了。為救史進，只身行刺賀太守，表現(xiàn)出“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氣概。

魯智深的武功可以跟任何頭領(lǐng)一較高下，卻少有殺人記錄，書中明確寫到智深長老殺人的，只有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以及殺崔道成、鄧龍等寥寥數(shù)次。隨著佛學(xué)修為的加深，后期的魯智深在戰(zhàn)場主要以活捉為主，方臘、夏侯成都是被活捉的。

魯智深在水滸英雄中是孤獨者，他的星宿名是“天孤星”，殺鎮(zhèn)關(guān)西后流落江湖是孤零零的，暗中千里護送林沖是孤零零的，在五臺山和一群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尚在一起是孤零零的，在東京和一班混混在一起也是孤零零的，正如散曲中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孤零零的魯智深卻有一雙慧眼，堪破了世道人情。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的重陽節(jié)，宋江作《滿江紅》詞盼望招安時，魯智深說：“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刷怎得干凈？”在反對招安的眾人中，魯智深比武松、李逵看得更透。

世道黑暗，魯智深沒有像李俊那樣遁居海外選擇逃避，而是在污濁世界中以拳頭、禪杖直面人生。魯智深以殺人放火的方式超越了世間與出世間，也超越了煩惱與菩提，進入了無分別的佛世界。這大概就是智真長老預(yù)言的“正果非凡”吧。坐化前的偈語是魯智深的一生總結(jié)：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人間不平猶在，大踏步走來的魯智深卻終于乘潮而去，坐化之前的魯智深“今日方知我是我”，這個“我”是殺人放火的我，還是佛性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