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家的時候,俺爹俺娘就像千千萬萬的父母一樣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不在父母身邊生活,也讓我多了很多牽掛。 俺爹俺娘 文| 焦波 爹娘在的時候,我怕家里來電話,來電話大都是爹娘生病的消息,平時,爹娘是不讓家里人給我打電話的,說怕嚇我一跳;我怕接家里電話,但我又24 小時開著手機,怕萬一家里有事找不到我;我想出差又不敢出遠差,怕家里萬一有事趕不回來。爹娘在的時候,我每天打一個電話回去問安,聽聽爹娘說上一兩句話,我就判定他們身體好不好。聽到他們的身體有毛病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掛上愁云,坐不住,站不下;聽到他們的身體硬硬朗朗的時候,我就歡愉得像個孩子,又想蹦,又想跳。 快到我回家的日子了,爹娘就催外甥女桂花打電話給我,問我哪一天到家。我囑咐桂花:“先別告訴你姥爺姥娘我到家的具體時間,只和他們說,我就要回去了,免得他倆整天在家數日子,整天在大門外等。” 俺娘叫喬花桂,身高1.41米,是一個體重70斤的弱小女人。她屬牛。 俺爹叫焦文崇,身高1.70米,體重80公斤,是一個長著一雙倔強眼睛的強壯男人。他屬兔。 爹從11 歲開始拉大鋸,一直拉了70 多年。師范畢業,我被分配到離家60 里的一所山區中學教學。為了給我多攢些錢,57歲的俺爹頂著滿頭白發,去了城郊的夏家莊煤礦木工組打工。當我聽說爹去打工的消息,揪心似的難受。 每天窗紙一亮, 爹娘就起來忙活, 太陽下山,是他們收工的鐘點。 秋天,把成熟的葫蘆摘下來,中間鋸開成為兩半,再放到鍋里煮一煮,葫蘆瓤是一道極好的菜,而葫蘆瓢用作盛水的勺,又經濟,又比買的鐵勺好使。 爹干活手指上扎了刺,娘戴上老花鏡給他挑。扎痛了,爹便嚷嚷:“你這哪里是在挑刺,簡直是挖坑、刨樹根!”娘還是細聲慢語:“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 在田里剜谷苗的老娘,像立在天地之間的一尊雕像。 男在前,女在后,爹在任何時候都是唱“主角” “往上點兒,再往上點兒,你聽見了嗎?” 娘被爹氣得肚子疼,爹樂呵呵地一邊給娘揉肚子,嘴里一邊說:“我這手是妙手回春啊!” ![]() 爹對著娘大聲吵嚷,看我要拍照片,便坐到暖氣包上“悶”起來了,我想,他這樣悶著比吵更難受。 ![]() “小心點!你小心點嘛。”一生相扶持,還是老夫妻。 ![]() 娘病重,爹日夜守在娘的身邊。 正月初六(2 月21 日) ,娘的病稍有好轉。爹迫不及待到醫院探望,一進門就直抹眼淚。“咱倆結婚68 年,這可是頭一回不在一塊過年啊!”爹邊哭邊說。 娘病重了。家里人籌劃用舊婚俗的過門儀式來為娘沖病消災。爹身纏花床單,拉著紅綢布,在嬸子們的簇擁下一步跨過了放在門檻上的馬鞍。他喜滋滋地對娘說:“門檻我邁過去了,馬鞍我跨過去了,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清明(4月5日)過后,春暖花開的時候,娘的病慢慢好轉。五月初,竟神奇般地站了起來,出院回來了。 ![]() 爹說喜歡這張照片。問他為什么喜歡,他說:“你娘生病時,全家人都悲悲戚戚的,病好了,全家人又都歡歡喜喜。這叫悲喜相生。 ![]() 娘說爹一輩子也沒改驢脾氣,啥事都犟。這不,爹摔傷了胯骨,躺在床上起不來,但他還是不讓別人喂飯。 每年娘都把她和爹的壽衣拿出來曬一曬,民間有種說法,多曬壽衣會長壽的。 每年在姥姥的祭日這天,娘總是到她的墳上哭幾聲:“娘啊!你一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啊!”記得姥姥去世的時候,娘送完殯,還穿著孝服哭著回家。我當時小,不懂事,只覺得娘穿孝服最好看了。后來讀中學了,我把課本上的“女要俏,一身孝”一句話讀給娘聽,娘說:“死了人才穿孝服,哭哭啼啼,有啥好看的!” ![]() 每到過年,娘總是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盼望兒回家。“出門餃子回家面”,這是家鄉接人待客的習俗。每一次我離家娘都給我包餃子送行。娘還給我包最喜歡吃的大包子,葷的素的包成不同形狀,愿意吃哪一種,一看就分辨明白。 每次離家,娘都要送我,我總不讓娘送,娘也答應不送,但往往到了村頭,猛一回頭,娘就跟在身后。近幾年,爹摔折了胯骨,出不了門,只能隔著窗戶看我出門;娘是90的人了,都走不動了,還是讓人架著,一步一喘地送出大門,送到胡同口,送到我的車前。我上車了,她還扶著車門,不住的嘮叨:“天黑能到家嗎?別老往家跑,常打個電話來就行。” 我不在家的時候,俺爹俺娘就像千千萬萬的父母一樣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不在父母身邊生活,也讓我多了很多牽掛。 但我欣慰我曾擁有那份牽掛。 有牽掛真好! 牽掛是一種擁有,牽掛是一種充實,牽掛是一種幸福! 爹去世14 個月了,娘去世才20 多天。 忙起來,還覺不出什么,一閑下來,爹娘的影子就直往我腦海里撞。撞一下,心痛一下,再撞一下,再痛一下。 在娘走后的第5 天,楊晉峰和賈克兩位摯友分別從太原和石家莊結伴來京看我。談及爹娘雙雙離去,我長嘆了一口氣,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總算沒有牽掛了。” 賈克說:“大哥,說實在的,沒了這份牽掛,反倒不如有這份牽掛好。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晉峰點頭稱是。賈克一年前失去了父親,晉峰雙親健在。 也真是。如今,朋友的話,我真真切切體味到了。一天到晚心神不定,一天到晚坐立不安,一天到晚心里的那份空空落落和空空落落帶來的那無數份悲凄,讓人實在難以承受。 爹娘在的時候,我怕家里來電話,來電話大都是爹娘生病的消息,平時,爹娘是不讓家里人給我打電話的,說怕嚇我一跳;我怕接家里電話,但我又24 小時開著手機,怕萬一家里有事找不到我;我想出差又不敢出遠差,怕家里萬一有事趕不回來。爹娘在的時候,我每天打一個電話回去問安,聽聽爹娘說上一兩句話,我就判定他們身體好不好。聽到他們的身體有毛病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掛上愁云,坐不住,站不下;聽到他們的身體硬硬朗朗的時候,我就歡愉得像個孩子,又想蹦,又想跳。 爹娘在的時候,我個把月就回去一次,這已成了多年的習慣。到回家的前幾天,我就開始準備行程:哪天走,坐什么車,提醒自己別忘了帶好相機回家給爹娘照相,和妻子上街忙忙活活給爹娘買他們喜歡吃的東西。那種企盼回家的心情不亞于一個孩子。 我牽掛爹娘,爹娘也牽掛著我。 快到我回家的日子了,爹娘就催外甥女桂花打電話給我,問我哪一天到家。我囑咐桂花:“先別告訴你姥爺姥娘我到家的具體時間,只和他們說,我就要回去了,免得他倆整天在家數日子,整天在大門外等。” 每次回到家,我總是輕手輕腳進門,想捕捉爹娘第一眼看見我的那份驚喜。爹娘倆人都聾,聽不到我進屋門的腳步聲,往往是我舉著照相機或者攝像機已走到他們跟前,他們還覺察不到,我已端詳他們好長時間了,他們才猛地一下看見我,兩張老臉上爆發出來的那份驚,那份喜,那份嗔怪,都讓我感動,都讓我感到無比幸福。 看見我,爹娘第一句話往往是:“哎喲,俺兒回來了!” 笫二句話往往就是:“你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紀了,還像個孩子一樣跟俺撒嬌!” 我聽了往往哈哈一笑,然后拉著爹娘的手撫摸著,還不時用頭拱一拱爹娘的前胸。 此時的我,可不就是個孩子,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幸福的孩子。 每次離家,爹娘都要送我。近幾年,爹摔折了胯骨,出不了門,只能隔著窗戶看我出門;娘是90 的人了,都走不動了,還是讓人架著,一步一喘地送出大門,送到胡同口,送到我的車前。我上車了,她還扶著車門,不住的嘮叨:“天黑能到家嗎?別老往家跑,常打個電話來就行。” 每次離開家,那份淡淡的離愁里交融著的暖暖的母愛,總讓我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每次從家里回來,朋友們都會問我:“爹娘咋樣?” “很不錯,我回去了,倆老每天多吃兩張煎餅。走時,娘還為我包餃子呢。”說這話時,我底氣很足,總帶著幾分自豪,有時還帶有幾分炫耀: 看!我有爹娘!我有硬朗朗的爹娘! …… 如今,爹和娘一個也沒有了。我一下子覺得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了,是沒有人疼愛的孩子了,就跟大街上那些沒爹沒娘的流浪兒一個樣了。 每天早上,我還是下意識地去摸電話,要給爹娘請安,但手指剛觸動話機,又像觸了電一樣縮了回來。此時,心里的那份空,那份痛,那種流血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又到離家一個月的時候了,我又該回家了。然而,這一次回家是要給娘上五七墳(人死后35 天的一種祭祀)。這是頭一回見不到爹娘的回家。我沒有了以住的那種企盼,卻增生了難以扼制的懼怕:我不敢踏上歸程,不敢走進那個山村,不敢面對那個小院、那幢老屋,不敢面對爹娘長眠的那堆黃土。 甚至,我怕從家里歸來后,不知情的朋友再問 :“咱爹咱娘還好嗎”,我將用怎樣的言語回答;甚至,我覺得沒了爹娘,一下子比別人矮了許多,甚至覺得丟人、覺得委屈:別人有爹有娘,我一個也沒有了。 世上別的東西失去了可能還會再有,而親爹親娘失去了便再也沒有了。 如今,我不怕家里來電話了,晚上也可以關上手機放心地睡覺了,我也可以放心地出遠門而不用擔心家里會出什么事了,然而,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輕松。失去即為空,表空實則重,心里的空空落落所帶來的負擔,比原來的牽掛所形成的所謂負擔更大了。 世上有什么東西能填補失去爹娘的空落感?沒有。任何東西都不能夠填補。雖說,30 年來,我給爹娘拍了12 000 多張照片和600 多個小時的錄像,留住了活生生的爹娘,可是如今,爹娘的照片和錄像我一眼都不敢看,我不敢去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我嘗試著去回憶,想用美好的回憶來慰藉空空落落的心,然而,回憶是美好的,伴之而來的凄苦卻同樣是殘酷的;我每天期望做一個與爹娘團圓的夢,結果,夢來了,夢走了,冰涼的枕頭上只留下清冷的淚。 我欣慰我曾擁有那份牽掛! 有牽掛真好! 牽掛是一種擁有!牽掛是一種充實!牽掛是一種幸福! 沒了啥,也別沒了牽掛! ![]() 《俺爹俺娘》(百年紀念珍藏版) ——一代中國人的家庭記憶和鄉村歲月 作者:焦波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 著名攝影師焦波在討論中談到自己用質樸的文字真實記錄了父母一輩子的生活片斷,以及對家庭、父老鄉親的深沉記憶,用真摯深厚的情感打動人心;從30年間他為兩個世紀老人拍攝了12000多張照片中精選出百余幅,還原出一個個真情瞬間,圖文并茂地編織出一個游子思念家鄉、想念爹娘的影像故事,還原出典型的村風民俗和家庭境遇,是我們這個時代有記錄意義的、不可多得的中國家庭生活標本。歲月無情,爹娘老了。30年來,焦波老師為自己的父母拍攝了12000多張照片,600多個小時的錄像。這些照片和錄像,記錄下了爹娘的日常起居,接人待物,喜怒哀樂,也記錄下了爹娘身邊的風土人情、世事滄桑。兒子的腳印是一條河,河的源頭在爹娘的心底里;爹娘的影像是一座碑,碑的基座在兒子的脊背上。全書通過傳統的手工鎖線裸脊裝幀形式,外加布面燙印工藝及精致函套,以故鄉溫暖的年味為設計理念,傳達每個兒女心中珍藏的情親與鄉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