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節是回老家過的年。生逢其時,過年便是奔波,在滿載年貨急速向前的車上,我只能與父母聊天或看看遠處,以此打發時間。窗外場景一幀幀地快速切換,那些工業地區的濃煙與水泥,竟這么快就被四方縱橫的田埂所取代。 其時殘雪未盡,樹也枯疏,天空蒼茫無際,與這皚皚平原相接,留了一片渺遠遼闊給過客。車子便在這一片蒼茫中前行,細看之下,那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不時便出現幾個土堆,再定睛觀瞧,又哪里是什么土堆,卻是幾個零散的墳頭。這些不知是誰壘起的土墳就這么孤單伶仃地立在那里,倒像是在一片汪洋上漂泊的某葉小舟。孤墳這東西本就叫人心生肅穆,在這將化未化的雪地上,左近又無他物,便更顯莊嚴。 車子行了近兩個半小時,終于到了老家縣城。下車與爺爺奶奶問好拜年之際,言語之中聽到父親提及要去給祖墳上墳,又問我是否要一起同行。我已許久未在老家過過春節,不少習俗也都無法記起,這年三十上墳便是一例。記憶中似乎還可摸索出曾經參與過的印象,但具體場景為何,卻一絲也想不起來。再加上所見孤墳的那一份莊嚴肅穆許久未在腦中消失,我便一口答應同去。 路上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像孤島般靜靜浮在廣袤無垠的田地上,而我們就如同某些執著的尋覓者般朝著那平原上的一點進發著。到了那近乎原始的村落后,父親領著我在三爺爺家挨個地拜訪親戚,吃飯時就與大家坐在一起寒暄問好。所有人都一遍遍地告訴我說,這里才是真正的老家,是咱老朱家的根,我笑著答應。又有誰家的血脈,不是在這些看似絮叨,卻飽含熱情的叮嚀中輩輩相傳的呢。 吃過午飯我們便出門在村中行進,我也有時間好好看看這個古樸而沉靜的村子了。赤色的磚墻間夾著被過往行人踏實了的土路,但雪畢竟尚未化盡,走來也就有些柔軟的泥濘感覺。與城市的霧霾不同,這種地方似乎一切都是干凈的,我當真在這里體味到了澄澈凜冽的空氣,沐浴了瑞麗溫暖的陽光。 不多時幾個表叔表弟就與我們一同到了那個墳場。似乎全村的祖墳都在這里,大大小小新砌舊壘的土堆遍布一整片樹林。與來時所見孤墳的凄清肅穆不同,這聚集成片的墳場暗含著一種儀式般的靜謐與祥和,冬日里凄冷的風似乎也在此處和煦了起來。我之前從未認真想過見到自己長眠的長輩會有什么樣的情感,畢竟老實講我并未與土下的老人們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交往,也就無所謂悲戚,無所謂痛惜。與這些相反,在自家的祖墳前,涌上我心頭的竟是一股自然而然的崇敬感,這是晚輩對長輩本就應有的敬意嗎,是感謝他們將血脈涓涓流給了自己嗎。我說不上來。 在怔怔出神之際,爆竹的轟鳴聲突然炸進了耳朵,大人孩子們一個個的點燃炮仗,巨響不絕于耳,二踢腳原始野蠻的聲響似乎連我的五臟六腑都震動了。與此同時,表叔們也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沓沓的紙錢,分放在幾個墳前點了起來。這些古舊的祭祀舉動,不正是由那些長眠于此的人們連同血液一起傳承下來的嗎,這些飛天的炮仗,燃化的紙錢,都是早已定下的情景,它們也必會繼續下去。人們重復著的這些舉動,就像他們身上代代流傳的血脈,似隨意,卻有憑借;似散漫,卻有來路;似困惑,卻有方向;似迷茫,卻有歸處。 父親在這時指著那幾個土墳,問我說,你知道這都是誰嗎。 不知道,我如實回答。于是父親就領著我走到一個個的墳前,與二叔三叔一起一邊回憶著,一邊教我說,這是你太爺爺,這是你三奶奶,這是誰,那又是誰,看到那并在一起的兩個土堆了嗎,那便是合葬。 在我們忙活著燒紙、認墳時,三爺爺倚著三奶奶墳旁的一棵楊樹,點燃一支煙靜靜的抽著。我不知道他是在想著什么,憶著什么,又或只是怔怔的發愣。不過那都不重要了,人心總歸難以自己平復,那棵似乎在象征著什么、長得高大挺拔的楊樹,或許就是最好的慰藉。 三奶奶是患肺癌去世的,剛走沒有幾年,那時我還曾探望過臥床的她。我是從那時候才明白,人是多么脆弱,疾病究竟可以帶走一個人的什么,而一個人的堅持又可以多么頑強與執著。 我不無傷感的呆呆注視著那幾座墳,不知以后的我回憶起這份場景,記憶是否會像現在追憶從前般斑駁交錯。人因為遺忘才會想要記起,因為失去才會明白珍惜,于是我們珍重故鄉,珍重童年,珍重逝者,珍重一切能將美好喚醒的破碎與殘缺。 嗯,我應了一聲。走就走吧,我想,這里是故鄉,是早晚也會回來的地方。 回去路上三爺爺跟父親與幾個叔念叨著,你們看這五畝多地,全村人走了都會埋在這里,不分你家我家的,只要有人走了,就都會留在這里。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所謂上墳,并不只是某種祭祀,那些年年翻飛的爆竹與紙錢,是一群人的堅守,一個族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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