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人礙眼,人跟人較勁,人對人分類。順乎邏輯地衍化下去,演奏出相互打斗的時代旋律。于是,人防人,人治人,他人即地獄。于是,彼此絕望,厭惡紅塵、尋覓異類。于是,神農架進入視野,“野人”成為傳說。 當然,這已是陳年往事了。 百十余載,神農架被離奇的面紗長年纏繞,得益其雄踞華夏中部。六座海拔三千米之上的高峰,如六大支柱,連綿策應,聳入云端,構成華中屋脊。屋脊,即建筑頂端,什么概念?樹個參照——青藏高原,就是公認的世界屋脊。華中屋脊山大林深、人跡罕至,為“野人”提供了道理上的存在;“野人”衣食天然、行臥無羈,則為世人導引出情感上的認同。 理所當然,全球聚焦。先是國人,后有洋人,各色獵奇人士、人類學專家,興沖沖接踵而至。人們要把浩瀚的華中屋脊,里三層外三層地搜索一盡。當悉數的追尋不了了之,除卻若干山里人夢幻般的自述,個個遠方客,包括經年累月蹲守的“科考”者,均無目睹“野人”尊容的福氣。“有野”派亢奮宣稱的捷報,如“野人”的足跡、毛發、糞便,統統被“無野”派質疑為似是而非、想入非非。但民間傳言,自有流布的推力,內容綺麗,且日臻紛繁。說“野人”有男有女,即為一例。男女搭配,故事有味,少不了雄歡雌愛,少不了地久天長。其實,無需任何“學術”根基,人人心中有數,世道的平和清明,削弱了人們較量的心思。加之貓貓狗狗的寵物大行其道,期許于“野人”的慰藉,已日漸成功轉移。我問過幾位導游、攤販:“你,見過他們嗎?”對方往往含笑不語。不用猜,含笑,是內心喜悅,游客多,錢好掙;不語,非禁忌,乃“野人”云云,無非閑人把戲,不宜說穿而已。 三十多年前,尚屬壯丁,我初次登臨華中屋脊,便幸免步步苦累兇險,全程被安排為徐霞客式的游歷。賞山玩水,彼時彼地業已成為一門營生,一項工作,一種產業,一番事業。因之似可斷言,中國當代旅游史的序幕,差不多就是從神農架開啟的。別地的錦山繡嶺,如五臺,如峨眉,早前雖亦時現人多如蟻,但十之八九,都是叩頭膜拜的香客,并非尋春問秋的旅人。 這回山中四日,再度見識神農架。進嘴的飲食,投宿的店子,行走的山道,留連的景點,平心而論,更環保,更生態,更可心悅目,更善解人意,一切勝過往昔。返程前夜,華中屋脊上一座古鎮里,數十人圍坐于一間碩大的會議室。主持者姓廖名明堯,與神農架藤樹交纏四十余年,如用文字描繪此公,以《一個人與一座山》為題,最質樸,也最準確。面相良善的他,“清點”完來賓,正待繼續下一議程,有人提醒,忘了介紹老任。廖同志聞聲站起,向我抱拳致歉。我反倒不好意思,趕緊拿話岔開:“兄弟過了大半輩子,吃飯是我的最愛。您剛才如果是宣布就餐人員名單而把我漏掉,我會失落,甚至著急。”本人的出息與追求,瑣屑如斯,引發一片哂笑。 接下來的任務,懷念昨天,謳歌今天,暢想明天。競相抒情中,團隊的領銜丹增發言。他說起自己大龍潭的奇遇。一只相貌超群的金絲猴,眾人圍觀中,深情款款,久久緊貼于他的肩頭。已時過數日,他的調子仍有異樣。感念那位靈慧的朋友,他不說是他孿生的哥弟,也不說是他同胞的姐妹,而說“就像我前世的戀人”。丹增眼波閃動,瞳仁里蒙眬沉迷,臉上似又浮出一絲羞色。如此表白,尤見功力,超越先前所有發言的柔情蜜意,迎來滿堂掌聲。 屋脊高高,紫氣東來。急流的墜潭,熟果的落地,走獸的巡游,飛禽的鳴唱,車的跑,人的笑……所有的聲響,皆有光、有色、有韻、有味,皆為天籟,皆能傳出很遠很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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