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在有了內容之后,下筆之前,得先布局。像畫畫,先勾個底子;像造房子,先打個藍圖,這時候,首先面臨的就是人物的安排問題。 《紅樓夢》書里一開始并不是寫賈、林、薛三個中心人物,而是寫的甄士隱和賈雨村。我們知道,開篇像什么“遺石”、“還淚”的那些神話,都是為了說明賈寶玉、林黛玉的性格和關系的“前因”而寫的。從神話寫到現實,就安排了甄士隱,讓他連系那個超現實的世界和現實世界。同時又寫了賈雨村,讓他一頭連系甄士隱,一頭分別連系賈、林、薛三個方面。所以,甄士隱和賈雨村在開頭是籠罩全書的主題思想,為準備開展悲劇故事而安排的兩個人物。 先說賈雨村。作者安排他,有許多的用處,有多方面的意義,以后還要談到;但在開頭,除了連系甄士隱而外,重要的一點,是為了布置賈、林、薛三個中心人物的會合,這個窮書生原住在葫蘆廟里,受了甄士隱的幫助,進京考上進士,升了縣官。不上一年,卻被革職。由此作了巡鹽御史林如海家里的西席,這時恰好接到起復舊員的消息。林如海薦他找賈政謀官,同時讓他帶女兒林黛玉到外婆家去。這樣,賈、林兩個人就見面了。緊接著,寫賈雨村因為賈政的幫助,題奏復職,選授了金陵應天府。一到任,就審理薛蟠為了買丫頭,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的案子:于是薛家進京,薛寶釵也隨母親和哥哥住進賈家。這樣,賈、林、薛三個人都會到一處了。 這里作者在“派”賈雨村先后“送”林、薛兩個人進府和主人公會合的過程當中,還就手分別介紹了賈、林、薛三家的家世和境況;這對于介紹中心人物、開展悲劇故事是不可少的。 我們單從使書里三個中心人物會合這一點看作者對于賈雨村的安排,就可以看出作者的手法之精練和巧妙。所有這些,都概括了豐富深刻的社會內容,看來卻無不出于生活的真實,絲毫不叫我們覺得牽強和斧鑿,好像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作者并沒有費什么心思。 至于甄士隱,他連系神話世界跟癩僧跛道的關系,顯然是出于作者虛無主義和宿命論的思想。甄士隱還有和現實世界連系的一方面。他和賈雨村的關系有許多的意義。例如,這甄賈二士,一沉一升、一好一壞、一熱衷一恬淡、一出世一入世:互相對照著;這跟特意配成對的甄賈二寶玉又兩相映襯著。因而甄士隱和賈雨村這兩個正反面典型也確有映照主人公賈寶玉的性格、暗示賈寶玉未來出路和下場的意義;另外,甄士隱和賈雨村相配還有作為結束全書的線索的作用(續(xù)書正是這么寫的)。這種種安排,我們今日看來,認為有的很好,有的未必好,有的不對頭。但這些不對不好的地方首先并不是安排本身的問題,而是作者的世界觀有毛病;而且又離開了生活現實,架空地搞起來。 但甄士隱這個人物還有更為重要的作用。他和賈雨村之間另有一種關系,即后來因為封肅、嬌杏、英蓮和葫蘆僧等而產生的許多間接關系。英蓮,即后來的香菱,是甄士隱之女。上面說過,為了爭買她作婢妾而起的人命官司,正落在賈雨村手里審理,由此使得薛家安然進京,薛寶釵和賈、林相會;同時,從前那個葫蘆廟的小和尚,作了應天府衙的門子,他把關于“護官符”、被賣的這丫頭的來歷以及虧心枉法斷案子的主意,一一指教給賈雨村,賈雨村照辦了,卻又尋個不是,把他遠遠充發(fā)出去。關于香菱,除了這里說的作用,后來她成為書里一個重要人物(所謂“副冊”之首),那典型意義當然更有不同。但其中要緊的一點,是她有映襯林黛玉、暗示林黛玉的身世境遇和實際社會地位的意義;因為除去林有個外婆,作為飄零的孤女,她倆實在沒有不同。 把以上這些總起來看:甄士隱父女、葫蘆僧和賈雨村的關系,賈雨村和賈、林、薛各豪門的關系,那本身又自成一個廣闊的社會關系:這對當時的社會和政治吏治作了高度的集中概括,揭露與批判的驚人深刻,和書里的核心內容都是息息相通、處處相關的。這種安排,表現了作者對社會生活豐富的經驗閱歷,寄托了作者自己深厚的感慨與憤懣。 我們還可以看看第二回出現的冷子興這個人物。 在第一回作了有關全書主旨的中心故事的布置之后,就是在展開賈家的生活活動以前,作者在第二回里安排了冷子興這個人物;通過他、和賈雨村在村野小酒店里的一次談話,扼要地介紹了賈家的家世、現狀和書里重要人物的關系。在具體描寫之先,這樣的概略介紹是必要的,正如我們參觀某處,先得有個總的說明。我們常見的一般辦法,這多是由作者用第三者口吻作概述,而不特意安排人物用對話的場面來作介紹;盡可能少寫這樣的人物和場面,總是要好些的。但是小說里安排人物和場面,正如我們今天社會主義建設講節(jié)約一樣,當省可省者省,是節(jié)約;必要的,省了,對工作無益有害。我們知道文藝還有個重要的原則,就是要有內容豐富的生動的形象。概念的敘述,容易流于干癟平板,難給讀者不忘的印象。拿《紅樓夢》這樣一部內容復雜、結構宏大的作品說,用人物對話,對賈家家勢和重要人物各方面作一個總的介紹,以求取更佳的藝術效果,那是十分必要的。試看第二回賈冷兩個人反復問答,夾敘夾議表現出來的那些內容,體會那些內容對于全書具體描寫所具有的意義,就知道若用第三者概述,實無法能夠符合要求。 但是我們也不能為了收得較好的藝術效果而濫用人物、濫寫場面。那會產生很大的流弊,比如使得結構臃腫、頭緒繁多,甚至喧賓奪主、層次紊亂。這樣的安排,自然也失敗。我們曾經見過不少這樣的作品,《紅樓夢》作者不會蹈這種覆轍。請看書里寫林黛玉的家庭、寫薛寶釵的家庭、寫李紈、秦可卿、夏金桂的家庭就都是用的概述之筆。而不特用人物專寫場面,像對賈家一樣。我們再注意一下書里概寫上面說的各家,具體安排在哪里,怎樣抓住要點、詳略各有分寸,就知道作者下筆的時候都曾經掂斤簸兩較量過一番的。 在小酒店和冷子興談賈家的是賈雨村。這里我們再補說幾句關于賈雨村的安排。作者在開頭“派”給賈雨村的主要任務,上面已經談過,這里又叫他陪冷子興介紹賈家,這是順手附帶的,作者要充分使用他。而這事正該交他做,因為安排冷子興來和他談賈家,可以顯示更多的社會意義,產生其他的重要作用。作者以后對賈家生活活動的具體描寫里還要繼續(xù)“借重”他,叫他繼續(xù)發(fā)揮作用,恐怕是要直到結束全書——比如續(xù)書最后一回《甄土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為止。他是個貫串全書,在“仕途經濟”道路上為主人公賈寶玉的性格和發(fā)展始終作映照的一個反面典型。但是到核心內容已經展開的描寫里就不再叫他直接出面,而只是間接提他一下;因為他在書里究竟只是個外圍次要人物。但所起的作用卻非同小可:比如火熱天來賈家要見賈寶玉,惹得賈寶玉不高興,史湘云勸說了幾句,被賈寶玉斥為“混賬話”,因而有賈、林“訴肺腑”之事(見三十二回);賈赦要買石呆子的扇子,石呆子不肯賣,賈雨村就利用職權訛他拖欠官銀,弄得他傾家蕩產,終于把扇子抄沒了來奉獻給賈赦(見四十八回)。有人以為原作里寫賈家被查抄,賈雨村又翻過臉來對賈家下井投石;這種揣測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冷子興在書里的重要性可不能同賈雨村相比。這里他只有一個任務:陪同賈雨村談話,介紹賈家。一次出場之后,很難再使用他;否則輕重失當,橫生枝節(jié),反倒為害。盡管如此,作者仍然不肯從這一個單一的意義上來安排他。比如,當他和賈雨村的談話完畢,立刻就寫賈雨村得到奏準起復的信,這時就手即寫冷子興獻計,叫賈雨村央求林如海轉托賈政謀官。這是很現成的。然而作者還不罷休,到第七回忽然從側面再勾上一筆,把關系點明了,竟另外顯示出多方面巨大的意義來。這完全是我們沒有料到的。 且看冷子興是個什么人。他在京里做古董買賣,是賈雨村的老朋友,兩個人最相投契。他為什么那樣熟悉賈家的事呢?他和賈家有什么關系呢?第二回寫他“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并沒交代出來,到了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了劉老老,到梨香院薛姨媽住處去找王夫人回話,薛姨媽順便叫他送宮花給姑娘們和鳳姐;就在這送花的當中,周瑞家的正要最后把花送給林黛玉去,走過了穿堂,頂頭遇見她的女兒。女兒從婆家來,說是女婿被人放了把邪火,指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找母親商量,求這里哪一個才可以討個情分,等等。這樣突如其來穿插一段描寫,仍然沒有說明周瑞家的女婿是誰,好像節(jié)外生枝,令人莫名其妙。但是等周瑞家的把送宮花的事辦完了,作者這才交代:“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來討情。”這樣簡單的一點明,就使這個不重要的人物,產生了重要的作用。這里不止通過冷子興描寫了賈雨村,具體顯示出賈雨村沒有飛黃騰達時候的社會地位,同時也反過來襯托出賈家的社會地位,從一個角度上具體確切的描寫了賈家;而且總起來——這里所寫的賈雨村、冷子興、周瑞家和賈家的關系,又從另一種幅度集中概括地揭露和解剖了當時社會和政治吏治的內幕。這和書里所寫的整個社會政治現實環(huán)境連結在一起,構成賈、林、薛的在賈家以外的全面大范圍的生活環(huán)境,這對表現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的深刻意義是不言可喻的。 順帶說一下,《紅樓夢》里描寫環(huán)境是從外到里、由遠及近的;即圍繞著賈家先從外面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寫起,以后又從中心隨時不斷地勾連延伸出去,寫這種大環(huán)境和賈家國公府千絲萬縷的聯系,對悲劇人物和事件直接間接、有形無形的作用與影響。關于這種大環(huán)境的描寫,就都是從各種層次不同的外圍次要人物的安排來進行的:如戴權、夏太監(jiān)、北靜王、南安太妃、馮紫英、張?zhí)t(yī)、王太醫(yī)、馮道婆、張道士、靜修、智能、金榮、璜二奶奶、卜世仁、倪二、蔣玉函、柳湘蓮、賴尚榮家、花自芳家、晴雯的嫂子家,以至王一帖、二丫頭、烏進孝、王狗兒等,上上下下各個階級階層的人物構成為典型的全面大環(huán)境。 現在還回到關于冷子興的問題上來。冷子興之妻,即周瑞家的女兒,只在這里露面一次,這以前和以后,書里再沒有提到過。這個女角兒,只為她丈夫完成上面說的任務。因此關于她的出面,只是穿插著順便寫一下,隨即帶住,丟開。這幾筆必須抓著要緊處,寫出那實質精神來,那才好充分有力地發(fā)揮她的作用。否則這個人物就可以成為贅疣。 請看這段三四百字的描寫:她這次到賈家找母親,是為丈夫受人誣告而吃官司。要遞解回籍;她特意來托母親向賈家討情。按說,這事對她的生活和情緒應該有嚴重的影響。可是這個古董鋪的老板娘一點不著急、不慌張。她打扮著,神情意緒從容自如;見了母親,先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事情且擱著不提。還是母親問她,說:“你今兒來,一定有什么事情。”她才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一猜就猜著了。”母親聽了她告訴的事,更是不以為意,說:“我就知道。這算什么大事,忙的這么著!”反說女兒“小人兒家沒經過什么事,就急的這么個樣兒!”說著,便到黛玉房里送花去了。 看這母女倆,真是一種若無其事,有恃無恐的神氣。這幾筆輕描淡寫分量很足:它透過人物內心的底里,將社會形態(tài)作了深入的解剖,對這個生活環(huán)境作了特征的描寫:賈家的地位是何等顯赫!賈家的權勢是何等炙手可熱!所以作者在這個枝節(jié)描寫里結束道:“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鳳姐便完了。”至于這個小枝節(jié)具體描寫在這里,我們從送宮花的前后情節(jié)場面的關聯上看,可以知道它本身還有獨待的意義,作者的安排也不是任意的、無心的。百川匯海,涓滴歸流,這里約略寫了在這個國公府寄居的薛家母女和林家姑娘以后,下面第八回里就要開始描寫戀愛婚姻的糾葛了。 有一種打臺球(在氈面的臺上打一種象牙球)的高手,打出一桿球,擊中一個目標,同時碰動了旁邊一個或兩個球,而后從臺沿上反擊回來,又連碰一大串,使得滿臺的球都動;一桿打出去,可以得很高的分數。作者安排冷子興的這個例子,仿佛有點相似。 (選自吳組緗著《吳組緗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 查看往期每月精彩內容,可回復:年份+月份,如:2015年1月,可回復“150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