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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黛襲此文，觀點或由爭議，但作文立意，全從文本出發，大有悲憫之心） 世人大多喜歡對人苛責，對己寬容。這個毛病延伸到紅樓中，就集中表現在對王夫人的諸多挑剔上。批她頭腦簡單者有之，斥她為人偽善者有之，當然，如果受了階級論的影響，更痛罵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封建老毒婦，手上沾滿了若干青春妙齡少女的鮮血。 可是到賈府看看，就知道沒點本事和手腕，還真壓不住場子。賈府是一個百年望族，上下人口約有三四百人，瑣碎事務每天少說也有一二十件。上至迎來送往，和其他各家搞好關系；中間孝敬公婆，和其他妯娌和睦相處；下要照顧子女，處理奴才們各種糾葛矛盾。身處其中，費神勞力，如履薄冰，稍有疏忽，就有可能被對手拿住把柄興師問罪。王夫人的妯娌邢夫人，不就在大觀園中撿了一個繡春囊，封了，派人給她送去，以暗示她治家不嚴嗎？這還是邢夫人手下留情，如果袖了繡春囊，直接交給最高權威賈母，這叫王夫人情何以堪？到時會引起多大的風波，掀起多大風浪，誰又會知道？ 復雜的環境必然就要做非常準備。饒是這樣，安排鳳姐管家，也不見得就是王夫人拉攏鳳姐做打手。鳳姐就算是王夫人的親侄女，可結婚了成了賈璉的老婆，也就算作大房中的人，之所以在二房中管家，恐怕也是因為賈母還在，賈政一家住在榮喜堂主持榮國府事務，且兒媳婦李紈青春喪偶，不好出面理家的多種緣故在內。至于鳳姐在榮國府對下人嚴厲，尤其訓斥王夫人暗中討厭的不入流的趙姨娘，這便是鳳姐的治家辦法了，和王夫人沒多大關系。對比一下，更清楚，和王夫人關系很近的還有薛寶釵，可寶釵怎么做的？哥哥從揚州回來，帶了點禮品，寶釵挨門送到，趙姨娘也沒落下，惹的趙姨娘蛇蛇蟹蟹的到王夫人那顯擺，王夫人也并沒因此對寶釵就多了幾分不滿，不是嗎？ 王夫人讓人詬病的行為之一是下狠手攆走金釧、晴雯等明艷燦爛的小丫頭，導致她們在大好年華中早早逝去，尤其她們在死的時候都有所不服，晴雯怎么想的作者寫的很清楚，金釧沒寫，但她跳井本身就是一個剛烈的反抗，就是不服。 先說說金釧。明明是自家兒子調戲在先，王夫人為何讓金釧做了替罪羊？可是如果你是一個母親，是一個死了大兒子，女兒又早早進宮，只剩下一個小兒子保住心窩的母親，是整個家族都給予這個兒子厚望偏偏這個兒子不務正業還搞起了“早戀” （前兩天寶玉為了黛玉摔玉已經鬧的合府皆知）的母親，你會怎樣？是不是很焦慮？王夫人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接受社會角色的安排，不做出格的事，努力做個“賢妻良母”，因為要賢，所以不必和趙姨娘計較，趙姨娘上躥下跳，惹了多少亂子，王夫人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趙姨娘再怎么蹦跶，也觸及不到她的底線。 可是金釧彼時的話，真的惹惱了王夫人，她就這一個寶貝，時刻擔心他走了“邪路”，結果身邊最信任的丫頭不幫自己分憂，還“勾引“他，作為母親心里的憤怒能壓抑的住？更何況，她只是攆金釧出去，對外宣稱是打了她的東西。她也沒想到金釧不能及時調整心態（攆出去的丫頭也多了），自殺尋死。事后，王夫人做了最大程度的彌補：給了金釧媽媽五十兩銀子以安慰其喪女之痛，親自找人做衣服給金釧裝殮（后寶釵送來沒做），妹妹玉釧領了姐姐的薪水，沒錯，玉釧一個人拿兩份工資。怎么說呢？誰人沒一時沖動過？只有那些故意作惡的人才可恨。不用比現代例子——工人有了工傷，某些老板不僅賴賬，有時還倒打一耙——就看書中例子，賈雨村不費一分錢就把石呆子的扇子搞到手，把石呆子送到了監獄，弄的石呆子有冤無處訴，事后賈雨村別說彌補，連一絲后悔的念頭都沒有，因為急著獻扇子邀功請賞呢。 再說說晴雯。晴雯其實是知道王夫人討厭好打扮的，所以十分謹慎從不去王夫人房里匯報事情，可是她沒想到她在園子里的某一日的“張狂”行為，恰被王夫人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晴雯素日和婆子們不相和睦，被人下了話，所以被攆出去了，確實很慘，因為還帶著病，但她的死是平日不注意自身形象、不好好經營人際關系、一時被攆羞惱激憤心理落差巨大、甚而哥嫂圖財不搭理她這個落地的鳳凰所致，這樣說好像很殘忍，但事實就是事實，作者都認為她，“壽夭多因誹謗生”，判詞里早就寫好了的。不能融入集體，一味張揚，是晴雯致禍的根本，怨不得別人。 當然，王夫人最讓人詬病的是她破壞了“木石前緣”，摧毀了寶黛的堅貞愛情，她是個劊子手。還是看看書吧。娘兒們在一起閑談，因黛玉體弱，長年吃藥，王夫人就詢問，大姑娘，你吃什么藥？意思是好及時配藥；劉姥姥來了，賈母帶領眾人一起游園，來到瀟湘館，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奉與賈母，接下來自然還要獻茶給王夫人，王夫人就說，“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體貼之意溢于言表；金釧兒死了，需要衣服裝殮，王夫人素知黛玉多災八難的，就不肯用新近為她生日做的衣服裝殮。黛玉偶爾也向王夫人撒嬌，舅母你看，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著我，王夫人就很配合的說，寶玉就知道欺負你林妹妹。 世人覺得王夫人不喜歡黛玉大約有兩個原因： 一是因為賈敏，王夫人和賈敏是姑嫂，賈敏在家受寵，受冷落的自然就是嫂子王夫人，這個事或許有，或許沒有，不說也罷； 二是罵晴雯的那句話，“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心里很看不上她那狂樣子”。 在有心人那里，就成了王夫人借罵晴雯之名趁機發泄對林黛玉的不滿，罵林妹妹狂，但實際上，王夫人當時的說話焦點在確定是不是晴雯上，她自己不太認識晴雯，王善保家的說起晴雯“掐尖要強”，觸動王夫人對往事的追憶，然后和鳳姐確認一下王善保家的說的是不是就是自己上次在園中看到的，為的是加強晴雯的辨識度，讓鳳姐更好的確認，如果晴雯眉眼長的像寶釵，王夫人也會脫口而出，眉眼有些像你薛妹妹的，我很看不上她那狂樣子，大家會不會據此得出結論說，王夫人其實很不喜歡寶釵？至于有人得出“晴有林影”，這是作者的寫法，讀者的想法，和王夫人有什么關系？ 類似的還有湘云說黛玉像一個外來戲班的小戲子，寶玉覺得齡官像極了林妹妹，據此，讀者完全可以得出她們在某些命運遭際上可能類似，但這關湘云和寶玉什么事？湘云和黛玉中秋聯句，其姊妹情超過其他諸人，寶玉更不必說。 翻遍全書，作者究竟也沒明確表明王夫人不喜歡黛玉，不僅如此，也沒明確表明王夫人喜歡寶釵，大多是世人自猜而已。 當然，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或者更愿意兒子娶一個身體更健康一點，為人更周全一點，和自己關系更近一點的女孩做兒媳婦，可這也只是依據常情做推測而已。就算王夫人真心想有寶玉娶了寶釵這么個結果，賈府上下不還是眾口一詞說二玉是一對（前期有鳳姐，后期有興兒）嗎？再說，金玉良緣的說法不是王夫人的創作，是作者的設計，意在強調人強不過命，拋開高鶚后續安排，據脂硯齋透露，林妹妹死后，寶玉才娶寶釵，兩個人靠著互敬也能度日，可見，王夫人并沒在二玉婚事上過多干涉。 王夫人早在娘家做女兒時就“爽快“”不拿大”，劉姥姥就說她最是個“憐老惜貧”的，這種品質可不是豪門貴婦人人都有的，君不見，有些豪門貴婦寧可給自己的寵物狗花上百萬筑狗窩，做裝飾，也不肯給伸手要飯的窮人一個銅板，劉姥姥到賈府“打秋風”，王夫人出手就是一百兩。 一百兩是什么概念？賈璉每月拿出五兩銀子就能搞定一個外宅（尤氏娘仨和一群仆人）所需花費，劉姥姥算賬說二十兩銀子就足夠一戶窮苦人家一年的花銷，出手就是一百兩，可見她的大方，這還不算，還殷殷囑咐劉姥姥，“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告友”。不僅給資金，還給致富方法，這應該是對一個小戶人家最好的幫忙，正是因了這樣的幫忙，以后巧姐落難，劉姥姥才得以拿得出錢財去贖，百轉千回，后代人因了王夫人的善而遇難成祥。但偏有人說，因為劉姥姥是她的“娘家人”（劉姥姥的親家和王家連過宗，和王家算是一門）,所以羞憤，于是拿錢支走劉姥姥。 果真這樣，賈代儒也是娘家人嗎？賈瑞病重，賈代儒到賈府借人參，王夫人就對鳳姐說，即使咱家沒有，也該派個人到你婆婆那里，找點來，也算救人一命。 如果說這些人都還算親戚，那么那些唱戲的小戲子們呢？妙玉呢？ 因老太妃薨了，要遣散家中的小戲子，按說小戲子都是花錢買來的，直接轉型為丫鬟就行了。可王夫人說，這都是好人家的女兒，裝鬼扮丑好幾年，應該讓人家父母骨肉團聚，因此采取了自愿的原則，那小戲子愿意留在賈府的，就分到各姑娘房中；愿意回家的，就贈送盤纏還給自由身，結果只有三兩個回家了，剩下的七八個都選擇了留在賈府，可見在王夫人的治理下賈府風聲輿論與福利待遇還算不錯； 妙玉初到長安，賈府須她在大觀園主持僧尼佛道一事，可妙玉認為侯門貴府必以貴勢壓人，非要賈府下個帖子請她才去，王夫人對此一笑了之，下貼請就請，給足了清高的妙玉面子。 迎春從婆家回來說，這幾年幸虧住在嬸母這里，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又訴說孫紹祖之淫威歹毒，王夫人陪同落淚，一面勸解迎春要想開。再看掛著母親名義的邢夫人全不在意，夫妻和睦，家務煩難，一概不問，只是一味面情塞責。 賈母喜歡鳳姐，卻只因鳳姐能逗她開心，何嘗為鳳姐憂慮過一絲半點？王夫人卻擔憂鳳姐”風聲不雅“，怕她吃虧，誰是真疼，誰是假愛，一看就明了。王夫人盼子女成才，大女兒元春很爭氣，小小年紀就進了宮，大兒子也很爭氣，努力進取，只可惜十八九歲上就沒了，她也是經歷過喪子之痛的，那種無助，那種凄涼，又有誰能體會到呢？ 對于小兒子，沒有誰的心情比她更復雜：既盼著兒子爭氣好好的讀書上進，又怕因為讀書過多生病重蹈大兒子覆轍，既愿意他現世安穩，又愿意他博個長久，一旦覺得有些管教過分，她自己先后悔下（書中原話：王夫人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了他），賈政對寶玉略有不滿（賈政因襲人的名字覺得寶玉專在濃詞艷賦上做功夫），她又滿心維護，盡力掩飾。 老公喜歡年輕的趙姨娘，她雖心中不高興，可是，卻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對比她的婆婆，賈母可讓賈代善的小老婆生下一男半女？對比她的侄女，鳳姐費盡心機弄死二姐肚子里的男胎，大戶人家的妻妾之爭不亞于男子對權力的追逐，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王夫人卻自重身份，以教養和氣度傲視小小的著三不著兩的趙姨娘。 鳳姐生病，就讓探春、李紈、寶釵組成臨時“三駕馬車“，且以探春為首；趙姨娘的兒子賈環偶爾也能上炕替她抄抄佛經，丫鬟婆子一屋子伺候著； 鴛鴦事件中，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賈母一生氣連她也罵，大伯哥要收屋里人，小嬸子哪知道？但王夫人不敢辯白，立馬從座位上站起來，垂頭聽訓。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什么要緊“，以至于彩云、彩霞都可以在她眼皮子底下和賈環好，還偷盜玫瑰露送人情。 人常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如果一個家族的當事人，不懂隱忍，事事爭鋒，那這個家整日都得雞飛狗跳。余同麓寫蘭，“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開，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王夫人之好，因呆在一個復雜環境里久了，又有各種利益較量，所做決定勢必影響他人而不被讀者察覺、接受。 事實上，就像寶釵從不富麗閑妝，王夫人也盡量省儉一切，移交下放權力，退避妻妾之爭，自己吃齋念佛，所希望者，唯平靜度日而已。 “精讀紅樓”系列有聲版已經推出，歡迎各位紅迷朋友收聽，音頻鏈接如下 ： 第六回：鳳姐的大將風度（作者：洞燭 播音 警幻） http://www.lizhi.fm/1410560/2519578095014823942 第七回（上）：宮花為何十二朵（作者：沈默 播音 李子）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0865002506920454 （微信公眾號：hlmyj001, 點擊下圖即可關注“紅樓夢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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