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作是“對人生虛妄的抵抗” ——付秀瑩訪談錄
李德南:讓我們循例從你的寫作之路談起,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作的?你曾讀過文學的研究生,按常規而言,很多人會一路讀下來,先碩士,后博士,畢業了留在高校,從事學術研究,但你最終選擇了寫作。這里面是否有什么機緣? 付秀瑩:真正意義上開始發表小說,是在2008年。那時候還在讀研,無知無畏,一上手就寫長篇。我讀的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原來的想法也是想做做學問,但后來還是陰錯陽差的,搞起了創作。一個偶然的機緣是,在研二的時候接受了一個命題作文式的長篇任務,跌跌撞撞的,吃了不少苦頭,受了很多煎熬,卻也因此引發了對小說的好奇心,開始嘗試。 李德南:創作與研究,無高低之分,要緊的是選擇適合自己的,從中得滋養,得樂趣,發揮個人才能。由“好奇心”開始,在小說創作的路上越走越遠,其中的機緣,想來是非常有意思的。在你看來,今天成為一個小說家需要有哪些準備?或者說,一個小說家應具備怎樣的教養?雖然你如今并沒有從事學術研究,但是曾經的學院訓練是否給你的文學創作帶來影響?
付秀瑩:一個小說家需要有哪些準備呢,大約,首先應該是對世事的敏感,對生活有好奇心。小說家 李德南:學院教育的意義,更多是為一個人的問學提供平臺和便利吧。的確,寫作跟學歷沒有必然的關系,學術研究也同樣如此,但是不管是寫作還是研究也好,最終跟一個人的學識、修養又有很大關系。你所說的稟賦、天分、才華、性情以及耐力,等等,我覺得對一個人的作品的底色有決定性的作用,學識與修養則決定著一個人及其作品的視野和境界。也可以說,在剛剛開始寫作時,稟賦、天分、才華、性情是非常重要的,比學識和修養要重要得多;而對于堅持寫作來說,對于如何寫得更好而言,耐力、學識與修養同樣必不可少。 我最早讀你的作品,讀的是《愛情到處流傳》這一篇“流傳”很廣的作品,后來又陸續到了你的《花好月圓》、《小米花開》、《舊院》、《遲暮》、《綠了芭蕉》等等,讓我想起不少學者關于抒情傳統的論述。陳世驤曾經認為,“中國文學的榮耀并不在于史詩;它的光榮在別處,在抒情的傳統里……以字的音樂作組織和內心獨白作意旨是抒情詩的兩大要素。中國抒情道統的發源,《楚辭》和《詩經》把那兩大要素結合起來,時而以形式見長,時而以內容顯現。此后,中國文學創作的主流便在這個大道統的拓展中定型。所以,發展下去,中國文學被注定會有強勁的抒情成分。”普實克、高友工、王德威等學者也認為,抒情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特質,或是理解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的重要維度。我覺得,你的寫作參與了抒情傳統在當代的重構,你遣詞造句、經營意象的方式,可看出對文學傳統的傳承,但小說中人物的精神意識又是非常現代的。你的寫作受益于中國古典文學,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好奇的是,在你看來,西方文學對你的影響到底是怎樣的?
付秀瑩:參與抒情傳統在當代的重構,我把你這個評價當作很高的贊譽。但其實做得還遠不夠。我也很贊同陳世驤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學的榮耀和光榮,確實在抒情傳統中。從審美趣味上,我對這些幾乎是一見鐘情, 李德南:你的《花好月圓》、《舊院》、《愛情到處流傳》等作品發表后受到廣泛關注,這些作品,也包括你最近發表的《綠了芭蕉》,都很有辨識度。你的《對面》、《出走》、《幸福的閃電》、《你認識何卿卿嗎》、《那雪》等,也是非常不錯的作品,但發表后好像得到的關注的程度沒有前一類作品高。也許是因為文壇對一個作家的接受,也包括批評界對一個作家的關注,會有風格上的考慮。最有個人風格的那部分作品,總是格外受歡迎。你如何看待一個作家的寫作風格?風格對一個作家來說重要嗎?
付秀瑩:一個作家有自己的風格,固然是好的。風格就是個性吧。相較于風格,我其實更喜歡另外一個詞,氣息。 李德南:如何看待你的職業和你的寫作?徐則臣曾經講過,作為一個編輯需要讀大量不怎么好的稿子,這會對寫作造成干擾。每次在寫作時,他會選擇讀一些非常好的作品,以順利地進入寫作狀態。你是否也遇到類似的困擾? 付秀瑩:我倒是沒有這樣的困擾。相反的,讀了大量的平庸的稿子,倒激發起自己的寫作欲望了,所謂的技癢,大約就是如此。可能人有時候需要這種,怎么說,叫做自信也好,叫做斗志也好。讀了非常好的,好到令人難以企及的,因為驚艷,也因為震撼,有時候會是絕望,覺得,有文在此,不寫也罷,反而會有審美的眩暈,短暫的休克,很難輕易回到自己的寫作中來。在《小說選刊》做編輯,算是職業讀者,每個月要讀大量小說,好處自然是視野寬闊一些,現場感強一些。壞處是,總需要下判斷,對小說這件事就更清晰一些。清晰絕非好事。寫小說最好的狀態,是渾沌。這也算是一種干擾吧。 李德南:你的《舊院》從一個家族入手,寫人,寫世情,寫一個地方的風俗,我讀后一直印象深刻。我覺得這篇小說的題材和結構都非常適合寫成長篇,但最后呈現的卻是中篇的形式。你是否更偏愛中短篇小說的形式?在你看來,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在寫法上有哪些差別? 付秀瑩:究其實,可能還是更偏愛中短篇吧。尤其是短篇,我尤為鐘愛。到目前為止,我寫的最多的,也是短篇。總覺得,人生也好,生活也好,是由無數個片段組成,短篇或許更能傳達生活的某種意味。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一段小心思,有時候只是一聲嘆息,就有可能隱藏著一個短篇。中篇容量更大一些,結實有力,或許是好的。短篇則要空靈,不說的比說出的還要多。長篇該是渾沌的,有煙云繚繞,一言難以道盡。就我個人來說,寫短篇更過癮,速度,激情,燃燒,不斷的開始,危險的一次性,十足的挑戰性。短篇的藝術難度大約是最大的。
李德南:從目前的狀況來看,70后作家顯然更偏重也更擅長寫作中短篇小說,并且有不少作家的作品從世界文學的范圍來看,也不比其他國度的同齡作家遜色。相比之下,有厚度、廣度與深度的長篇并不是特別多——國外的情況也大抵如此。你如何看待這種現象?你打算從事長篇小說的寫作嗎? 付秀瑩:這一現象其實也很正常。大作品的出現,總是需要一個長期的積淀,這跟才華、閱歷、心性有關,也跟機緣有關。這一代人缺少好作品、大作品,是時候未到。大環境浮躁,倘若定力不夠,出大作品就很難。我正在寫長篇,已經基本完稿了。但究竟如何還是讀者說了算。 李德南:你更喜歡鄉土中國還是城市中國?今天的鄉土中國面臨著巨大的困境,你的《六月半》、《舊院》等等也觸及這個問題。面對鄉土中國的衰落,你是否覺得難過? 付秀瑩:我從鄉村走出,至今還有眾多親人在鄉下。要論情感,肯定是鄉土中國更讓我覺得親近。雖然在城市里生活的時間更長一些。在《舊院》里,我對于鄉村更多的是眷戀。是誰說過,故鄉是用來懷念的。而其實,對于現實中的鄉村,我感情復雜,又愛又痛。痛是痛心,難過。我越來越深切感到,記憶中的鄉土早已逝去了。而當下的鄉土正在衰落,田園將蕪,或許將永不再來。這一種痛是撕心裂肺的痛,又無力,又悲哀。 李德南:今天的中國,正在由鄉土中國向城市中國轉型,而且因為有意識形態的配合,這種轉型顯得尤為果斷、迅猛。我不是社會學方面的專家,但我總覺得,這種大面積的甚至是全面的轉型是有問題的。難道一定要把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納入城市的范疇么?應該警惕這種城市主義意識形態,在現實和價值的層面肯定鄉村的價值,讓鄉村擁有自己的發展道路,而不必一味向城市看齊。如果在將來,所有人都生活在城里,鄉村徹底消失了,這無疑是很可怕的事情。 繼續回到文學的話題,在有的人看來,城市是缺少詩意的,尤其是缺少靜穆的、諧和的詩意。城市給人的感覺多半是喧囂的,泥沙俱下的,但你經常能在城市中發現詩意。以抒情小說的形式來寫城市中國,是否遇到什么困難? 付秀瑩:或許鄉村有一種自帶的詩性,田野,星光,鳥鳴,月色,這些都是可以入詩的審美符號。城市卻不然,鋼筋水泥,高樓林立,霧霾,擁堵,這一切似乎跟詩意毫無瓜葛。但是,文學是人學。城市也好,鄉村也罷,不過是人的生存場域。文學最終還是要回到人本身,回到人性本身。從這意義上,關鍵是小說家內心詩意的有無。 李德南:你如何看待“70后”這代作家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位置?如何看待代際作為一種批評話語?在你看來,這種話語方式是有效的嗎?
付秀瑩:代際劃分,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吧。為了言說方便做這樣的劃分或可理解。但個體差異太大了,作家的個體差異尤其強烈。這樣的劃分總是顯得過于粗糙和武斷了,因而有效性就值得懷疑。我們也將很快面臨著劃分上的尷尬,和言說上的更大的不方便。比如,90后,00后,10后,20后,如何指稱呢。其實,百年之后,或者幾百年之后,我們都是同代人。 李德南:文學批評對你的寫作有幫助嗎?在你眼中,理想的批評家是怎么樣的? 付秀瑩:好的文學批評,是能擊中作家的痛處,或者搔到癢處。這樣的批評才讓心服口服。理想的批評家是作家的知己。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我確實曾有此幸運。 李德南:如何看待作家和讀者的關系?在你看來,理想的讀者應該是怎樣的? 付秀瑩:作家和讀者,應該是對話關系吧。作家一腔廢話,總有氣息相投的讀者喜歡聽。理想的讀者,大概是能夠和作者共同參與創作,一部好作品的完成,需要理想讀者的參與。好作品的生命力,也需要理想讀者的不斷滋養。 李德南: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 付秀瑩:中國有偉大的文學傳統,面對世界文學,應該有足夠的自信力。相較于外面走進來的,我們走出去的太少了,這是一種嚴重的不平衡。 李德南:寫作經年,你從寫作中收獲最大的是什么? 付秀瑩:內心的寧靜。對人生虛妄的抵抗。面對時間流逝,不慌張,不害怕。 李德南:接下來有哪些寫作計劃? 付秀瑩:寫完這個長篇,鄉村敘事告一段落。可能要寫城市了。 李德南:期待你的更多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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