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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縣城里的秋是分明的,桂花的香氣氤氳在微涼的空氣里,仿佛再多吸幾口,甜味就會慢慢在胸腔里開起了花。?? 傍晚時分,縣城的幾處角落涌起了幾股浪,寬大的長袖校服,黑白相間,捆綁著一群躁動不安的身體。縣里一中,這群躁動不安的身體涌向了校門。?? 王蓓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朵浪花,她連書包也是黑色的,和那單調丑陋的校服倒是自稱體系。如果有人想要在這人群里尋出一人來記憶,那斷不會是她,她那普通,是沒有任何值得記憶的普通。?? 這股浪出了校門就打散了,一股涌向了公交車站,一股蹬著自行車零零落落地上了馬路。學生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里,公交車顫顫悠悠地來了。?? 蜂擁而至的中學生們總是將小小的車廂塞得滿滿的,清一色的黑白校服,被五花八門的書包覆蓋著。車廂內,書包相互觸碰著,裝滿了中學生們不明不白卻沉甸甸的夢想。 那個扎著馬尾,留著長長劉海的女生就是王蓓,她低著頭,任劉海遮著半個臉頰,前后左右都是男生,狹小的空間里,男孩們呼出的氣息仿佛包圍成另一個空間。?? 王蓓不想抬頭,但她能感受到右手邊站著的男生一定是王北翰。王蓓知道自己是淹沒的,在這高中的最后一個深秋,她淹沒在深不見底的模擬題里,淹沒在狹小擁擠的公交車里,淹沒在黑白的校服里,淹沒在,滿臉的青春痘和發胖的身體里。?? 王北翰倒是不同的,他是這股浪里始終不安分的水花,時不時一躍而起,甚至逆流直上。王蓓一直都知道王北翰,不只是因為他的名字常常出現老師的嘴邊,女生的八卦里,也不只是因為同路而常常坐同一班公交車。?? 她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初中時似乎是一個幫派的小頭目,那時王蓓常常看到那一伙人,女生燙著頭發,拖著垂到胯部的書包,男生叼著煙,風風火火地走在縣城的大馬路上。?? 后來還是通過家里的關系,王北翰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似乎也同那拉幫結派的日子告了別。但在這所學習氣氛緊張的高中里,王北翰一直是游離其外的,他還是同那群乙班的男生女生們,下了課就嬉鬧著,似乎和一位年級之花談過戀愛,后來又似乎分開了,和另一位年級之花不明不白地曖昧著。?? 關于王北翰的話題總是這樣散在王蓓的耳邊,縣城太小了,可王蓓,卻從來沒有成為話題的中心過,連邊緣里沒有。那些露著鋒芒的男孩女孩,是與王蓓平行的另一個世界。她只是一個一直都在甲班的、聽話的、成績不上不下的好學生。?? 她真正去記憶王北翰,是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 那次大考按照全年級同學姓名的拼音排序,王北翰正坐在王蓓的前面,她看到他那總是不安分的肩膀,從數學考試開始就在趴在桌上,她一邊提筆答題一邊又暗自在想,他是不是準備交白卷,突然前桌伸出一只別扭的手,丟來了一張紙。?? 王蓓定睛一看,紙上只寫了五個大字:“給答案,謝謝”,心底里不知哪來的一股怒氣,她也不管監考老師是否注意到,徑直將白紙越過男生的肩膀丟回了前桌。她埋下頭答題,也不再注意前桌的男生是否回頭,擁有什么樣的表情,抓著筆的手卻顫抖不已。?? 直到考試結束,王蓓都沒敢看王北翰一眼,她知道他的名和他的事跡,有些害怕是不是得罪了這位“霸王”。可再一次在走廊上碰到時,她看到他完全越過她的眼神,卻暗暗有些失望。后來,又有了多次前后桌考試的經歷,也常常坐上縣城同一班公交車,她漸漸熟悉了他的身影,但是兩個人還是幾乎沒有交集。?? 二?? 此刻,在這擁擠的空間里,王蓓和王北翰卻呈現出一種尷尬的貼近。?? 王蓓偶爾在公交車上會悄悄觀察王北翰,平常在等車時,王北翰是活躍的,開著無關緊要的玩笑,是他們那群人里的核心。但有時他一人在車上時,卻是安靜的。?? 她看到他靜靜地抓著把手,眉頭常是緊蹙的,他的睫毛很長,青綠色的胡茬布滿了整個下巴,個頭不算太高,肩膀卻很寬闊,比起剛進高一的樣子,多了幾分大人的沉穩。她很好奇,初中時叼著煙的那個小痞子是怎么變成了一個聽話的高中生??? 到站時的急剎車讓王蓓的身體被慣性帶著向前傾斜,撞到了他的肩膀,頭暈腦脹間聽到他“噗嗤”一聲笑,王蓓紅了臉抬頭看他,只見雪白的牙齒在眼前晃動著。“不好意思”,王蓓道歉,緊緊忙忙地就跳下了車。?? 王蓓家靠近市郊,抬頭就能看到連綿的群山,天越來越冷,常常下車后就能瞥見一輪淡淡的月已經掛在不遠處的群山中間,那群山似乎很近,近到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但其實也在好幾公里之外,天一黑,群山就融入到無邊的青黑色的夜當中了。眼睛都是會騙人的,更何況記憶,或者語言。?? 她上起了晚自習,一直到晚自習的鈴聲響起,才收拾書包默默跟隨著人群走出昏黃燈光下的校園。三五成群的女生手拉手去吃起了夜宵,王蓓從沒有加入,沒有可以任性吃夜宵的身材,也不想在人群里嘻嘻鬧鬧,她常常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那天,晚自習結束得晚,最后一班公交車似乎也錯過了,也也許還沒開來,王蓓有些心急。騎著電動車的王北翰,突然停在她面前。他沖著她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指指身后的電動車座位,說道:“我送你回家吧,正好同路。”王蓓錯愕了三秒,本能得準備搖頭的那一秒,卻鬼使神差地變成了點頭。?? 王蓓的心跳聲咚咚地像要穿透了胸腔,思緒還未能從剛剛的錯愕中恢復過來,就看著那小小的無人的車站向后退去。?? 氣氛稍有一些尷尬,像是想打破這尷尬,又像是喃喃自語,王蓓開口道:“你知道我家在哪里?”王北翰回答:“我知道,經常看你在南門公園下車。”?? 后來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了,王蓓看著前面這位男孩的背影,他騎著車,薄薄的校服外套被車的速度帶著微微隆起,涼涼的秋風刮動著她的臉,她又低下頭去,像要把臉上的微燙也讓風帶了去。?? 直到已經到了王蓓家的小區門口,王蓓都不敢開口說話,她懊惱,再健談的男生在她面前也變得無話可說。然而,在王蓓下車后,王北翰卻突然叫住她道:“不然,我以后晚自習都載你回家吧,你也一個人,這樣也比較安全。”?? 說罷,他又露出一副不太正經的,戲謔似的笑容,好像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說話,這邊卻把小靈通款的手機掏出來:“把你電話留我一個。”?? 從來沒有一個男生這樣對王蓓過。王蓓從來都是被男生忽略的那個女生,坐在教室的第二三排,她的身影永遠是安靜的埋頭寫作業的樣子,一個學期下來可以不和男生講一句話。?? 她不是不想講,她只是能感覺到,所有男生徑直越過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只是一團空氣。?? 痞子氣的王北翰像是一股突然闖進的氣流,把王蓓循規蹈矩的生活打亂了,雖然這種打亂也不過是她不再一個人走在晚自習歸家的路上。他們每天在夜幕沉沉的公交車站碰面,王蓓既希望又害怕碰到年級的其他同學,當坐上了王北翰的電動車,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有了故事。?? 她發現自己有趣的一面被王北翰發掘出來了,他們也可以聊天聊得大笑,笑到小小的電動車都晃了起來,她開始不在意晚歸時父母的怒罵,也會隨著王北翰跑去小縣城的其他地方閑逛。 她的快樂常常被緊張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像夜幕中常常被云和山裹著的月,但終究是亮堂堂的。?? 但只要面對的是王北翰的正面,王蓓還是慌張的,她常常慶幸不是在白天,可月光也會照出自己的缺點吧。?? 三?? 縣城新開了一家購物廣場,突兀地立在一堆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風格的居民樓里,這片居民樓正在被拆遷,農田和穿過縣城的河流,和這座金碧輝煌的購物廣場形成一種奇怪的和諧。王北翰帶著王蓓在河邊,靠著欄桿聊天,他站在他的右側,問她:“你知道萬達廣場嗎?”?? 王蓓搖搖頭,右邊的劉海掉了下來,她任它遮住自己半個臉頰。王北翰轉過了身子,指了指不遠處的購物廣場,說道:“這個廣場是模仿萬達的,這種類型的購物廣場已經開到很多城市里了。”他側頭看她,幾分好笑地問著:“你為什么都不肯正面對著我啊。”?? 王蓓只是害怕,左臉的痘痘又呈現出一種爆發的趨勢,側面至少還有劉海能夠遮住,正面——她害怕自己的平庸和丑陋會把面前這位男生那微弱的關注再次嚇走。?? 王北翰不以為意王蓓的沉默,繼續說著:“我其實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參加高考,就像我們縣城可能也不明白為什么要一直蓋樓,但所有人告訴你就應該跟著潮流這樣走,不明白也沒有用吧。”?? 王北翰點了一根煙,安安靜靜地抽了起來,突然痞子氣十足地轉頭問她:“好學生,你怎么看?”?? 王蓓被煙嗆得咳了兩聲,慌慌張張地說著:“你會思考,我只會考試,我只知道就應該跟著潮流走。”?? “是啊,就應該跟著潮流走,要逆流就會頭破血流。”王北翰的聲音變得深沉,好像在另外想一些什么。王蓓終于轉過頭看他,他沒有看她,明明也還是孩子的樣子,在裝什么深沉,難道他曾頭破血流過么??? 后來王蓓想,他那段轟轟烈烈的初中歲月,就算不是頭破血流,至少也是擦破了皮留下淤青過吧,她知道他有很多的故事。?? 在電動車經過縣里一個大菜市場門口時,王蓓注意到常常有幾個瘦小卻面相兇惡的青年,蹲在菜市場門口看著他們的電動車駛過,起初王蓓很害怕,因為這幾位青年好像立馬就要撲上來,后來看到王北翰在經過時滿不在乎的樣子,她才發現,他們其實認識。?? 一位燙著頭發的青年有一次終于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對著王蓓和王北翰比了一個中指,王北翰也朝著他們的方向毫不客氣地比了一個中指。后面爆發一陣尖細的笑聲,青年們沙啞又干癟的笑聲和叫聲劃破了夜幕的寂靜,那句“口味變特別了啊”,直接地、干脆地就鉆入了王蓓的耳朵。?? 王蓓始終不了解王北翰和這群青年之間有什么糾葛,她也不想去問,只是她突然發現自己長久以來,那緊張而快樂的困惑其實已有了答案。?? 她明白了,他為什么會選中她作這伴,就只是因為她的普通,她與那些陽光燦爛女孩子的不同。和王蓓在一起,他在告訴他的那些舊友們,他對生活的妥協。?? 白天,在校園里,王北翰依然是活躍在人群中間的差生。而晚自習下課,他用王蓓同那些壞學生的生活告別。是這樣吧。?? 王蓓發現那些青年的眼神其實并不陌生。小學五年級的清明節,在烈士陵園掃墓后,班主任選中了她去做縣城電視臺采訪的學生,讓她獨自去找主持人,可主持人和年級主任在看到她之后,卻徑直拉來了另外一位扎著高高馬尾的女生做采訪。?? 他們的眼神是一樣的,都是在說:“她這么普通,她也配?”?? 如果選中之后是注定被拋棄,她寧愿不被選中,寧愿自己像空氣一樣,散落在人群里,被忽略。?? 王蓓回到家之后,給王北翰發了一條短信:“明天起我要在家讀書,不去學校晚自習了。”這一次,王蓓主動拋棄了自己。后來再在公交車上碰到,她也依舊只是低著頭,劉海遮著臉,用一個淺淺的笑容以示招呼。?? 王北翰其實最初還是常給王蓓發短信,甚至在周末時邀請她一起出來玩,但王蓓在想到白天走廊上他和那些女生打鬧的畫面,還是選擇了拒絕。關于王北翰的話題也零零散散掉進王蓓的耳朵里,這些話題里還是沒有她。?? 沒有我也好,其實我也沒有喜歡過王北翰吧,喜歡一個人做不到讓自己主動去遠離他的。王蓓暗暗想。?? 可是后來她看到了太宰治的一句話:“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被幸福所傷。”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只是個膽小鬼,是自己親手將那些曾經升騰而起的情愫狠狠熄滅。?? 很快地,他們就回歸了原本陌生人的狀態,王北翰沒有再和她發短信了。天氣也一點一點地轉暖,終于,所有人都一股腦扎入了高考的漩渦里。?? 高考結束那晚,班級的所有同學在酒店吃著畢業的最后一餐,餐后就各自告別。班主任來到王蓓那一桌和同學們敬酒,送上祝福,同王蓓碰杯時,班主任在念出“王”字后,突然想不起來她名字的后一個字,眉頭一皺。“老師,我是王蓓。”“哦哦哦,對,王蓓同學,畢業快樂!”?? 而后的酒店里,同學們都鬧成了一團,不知是誰開了個頭,幾位女生突然哭著抱成了一團,連班主任也開始抹起了眼淚,幾位男生也眼眶紅紅。?? 王蓓還是默默地坐在原位,沒有人抱著她哭,她也沒有抱著任何人哭。就像她即將告別的這青春期,沒有人愛過她,她也沒有愛過任何人。?? 她只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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