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父 親 王寶倉 古老的黃土高原平疇沃野,阡蒼陌翠。這里的春天鶯歌燕舞,萬紫千紅;這里的夏天綠樹成蔭,麥浪滾滾;這里的秋天蒹葭蒼蒼,果實累累;這里的冬天原馳蠟象,白雪皚皚。這里的天高遠深邃,這里的地粗狂遼闊,這里曾養育了一代代辛勤勞作的高原人。在這廣袤的土地上,有一處古老而寧靜的小鄉村,淳樸的村風,敦厚的村民。這兒就是曾經的義渠國國都所在地|——寧縣焦村鎮西溝村。我的祖輩,我的父母就生活在這里。民國初,曾祖父在村南莊子開過油坊,在南口場開過駱駝店。那時商賈絡繹不絕,駱駝巷商隊進出,駝鈴聲聲。晨光微曦中駝隊滿載著農人的豐收和喜悅踏上征途,暮色蒼茫中駝隊滿載著村人的期盼和幸福返回歸程。那時日子紅火,家庭還比較富裕,為了防止土匪打劫,家里除養了幾條狗外,還擁有一支來福槍。到了民國十八年,遭遇年饉,起初賣掉上房的木料,繼而賣了油坊;幾年后祖父及兩個堂祖父又遭人陷害,家里的積蓄被陳國璋的部隊幾乎敲詐一空。天災加上人禍使家境很快衰落。我的父親就是在那個年代出生的。 父親王維茲,生于一九三六年正月十三。兄妹四個,大伯比父親長十歲,大姑比父親大四歲,小姑比父親小三歲,父親是老三。家庭由盛轉敗,不幸的事情也接踵而來。先是死豬死羊死牲口,接著就分了家。一九四三年,伯母得病去世。當時大伯二十七歲,大堂哥八歲,堂姐六歲,小堂哥不到兩歲,正是離不開母親撫育的年齡。伯母撒手人寰后,三個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母親的疼愛而變得郁郁寡歡,真是令人揪心。當時身體還算硬朗的祖母便承擔起養育孫子、孫女的責任。貧賤家庭哀事多,過了幾年,災難不幸又一次降臨在這個苦難的家庭。一九五二年祖母患氣管炎去世,丟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凄慘難耐。當時祖父五十多歲,伯父三十六歲,父親十六歲,小姑十三歲,大堂哥十七歲,小堂哥十一歲。家里沒了主心骨,一下子亂了套。二十歲的大姑以及十六歲的大堂姐先后出嫁,六口之家除了小姑外全是青一色的男丁。祖母在世時,莊前屋后的忙活,針線茶飯、織布紡線樣樣拿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打理得井井有條。大人們穿的整整齊齊,孩子們穿的干干凈凈,一家人吃著可口的飯菜,生活美滋滋的。家里人在外做生意,在田里勞動,日子過得有條不紊。祖母一去世,家就不像個家了,家庭不完整了,家里沒有溫暖了,家中缺乏笑聲了。這下兩個光棍四個孩子,做飯成了大難題,蒸不會蒸,烙不會烙,可怎么辦?一時愁云彌漫了整個家庭。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一家老小只得誰在家誰就動手做飯,誰先回家,誰就先動手生火。煙熏火燎,疙疙瘩瘩,生生熟熟,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亂亂糟糟。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祖母去世的那年后季,為了生計,年僅十六歲的父親就和大堂哥隨村里大人們推上獨輪車到將近一百公里的華池縣運糧。叔侄倆每人推著400斤重的車子你幫我、我幫你,一路上過南義井,蹚馬蓮河,翻和西坡,途經長官、和盛直到太昌糧站,一路艱辛難以言表。 一九五三年后半年,十八歲的大堂哥當了志愿兵,年僅十七歲的父親告別家人,孤身一人出門闖蕩。先后在驛馬姬家塬給人拉長工,打短工,然后又在一家油坊做學徒。初出茅廬的小青年,告別家園,盲無目的,東碰西撞,受苦受難,歷盡艱辛。一九五五年四月,父親再次背井離鄉,一路北上,走過西峰,穿過環縣,翻越羊圈兒山,徒步八百里路程,進入陜北地界的定邊縣。最早給人家打短工,務莊稼,后因有榨油的經驗,就進入一家油籽公司打工。這一干就是整整兩年。時間總不會在中途擱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因為家里親人期待的眼神。這兩年時間里,父親雖然身處遙遠的異地,卻時時想念著家鄉,牽掛著祖父、伯父、堂哥,牽掛著家里的光景。一九五七年回家時,用平時省吃儉用摳下的錢給家里買了一匹高頭大馬牽回來。 那年十月父親和母親結婚?;楹蠹依锏娜兆永ьD,父親不得不告別新婚的妻子,告別家人,又去了定邊。定邊在毛烏素沙地南緣,屬溫帶半干旱氣候,春多風、夏干旱、秋陰雨、冬嚴寒,沙塵暴頻發,環境惡劣。在定邊吃的也很差,那地方的人在那個年代,一年四季無疏菜可吃,上頓下頓黃米干飯。偶爾拌點兒葷油和咸菜卻不和口味,難以下咽。在這樣的環境中打工掙錢,對于地理條件相對優越的董志塬長大的人來說得有極強的承受能力。但是父親除了正常上班外,還加班加點,拼命干活。一年多后,即一九五八年,就是那個餓死了好多人的年代,父親回家了。他不僅牽回來一匹馬駒,還帶回了五十斤黃米,十幾斤掛面,一百多只雞蛋。這些東西在當時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都是奢侈品。父親不僅關心著一個小家的產業發展,還開始關心起很細小的事情,因為家里還有母親和念書的小姨。父親這次還帶回來一百八十多塊錢。當時有這么些錢,不算小數字,因為那時錢值錢,勞動日值還不到一毛錢。這些錢以后派上了大用場,在后來的種種困難中,都起到了極大的化解作用。一家人平平穩穩地過日子,村子里的人羨慕不已。 一九五八年后季,大躍進開始,父親去華亭大煉鋼鐵。那段生活極其艱苦,人一到華亭,沒有住的地方,自己動手在山邊就地挖叫“窯窯子”的貓耳洞。新挖的洞,非常潮濕,沒有床鋪,甚至沒有麥草可鋪。各人上山砍些灌木,割些茅草,然后背下山,攤在潮濕的小洞里,鋪上鋪蓋對付著過夜。當時組織軍事化,勞動戰斗化,陰雨天,不能休息,照常干活。赤著腳在泥濘里行走,肩挑著一擔擔礦石,風里雨里翻山越嶺。干活有人監督,夜里也不能休息。幾天幾夜熬下來,人就困乏極了,一跌倒就失去知覺,呼呼入睡。一覺睡醒,衣服凍得硬硬邦邦。有時先一天還在一塊吃飯、一塊勞動的人,第二天就在挖礦石時被炸得血肉橫飛,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那時候只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奢望。一九六0年父親被招工到峽中煉焦炭。煉焦炭工作環境、生活條件比先前稍有好轉,但也非常差。勞動一段時間后,人就臉黑、脖子黑、衣服也黑??蛇@兩年是父親人生最顯耀的時期。由于他辦事認真、公道正派、責任心又強,就被提拔到了領導層面。后來公司撤到安口煤礦,出于安全考慮,受祖父之命 ,父親便于一九六二年四月回家,起先給生產隊看場。生產隊的大場里有高大的柴草垛,偌大的糧食堆,各種農用器具,要看護管理好也非易事,但是勤勞踏實的父親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后來父親給生產隊喂牲口。 一九六七年十月,生產隊為了賺錢,成立了副業隊,加上外出還能吃飽肚子,父親就和同村幾十個人報名前往長慶橋筑壩打夯。這種活十分繁重。因為時間短,任務緊,勞動場面非常緊張。做工的社員被分成幾個班次,每三十分鐘倒一次班,每班得用架子車運土四五十回。人在這三十分鐘內拼命地鏟土,架子車裝得冒了尖,駕著車轅奔跑如飛。三十分鐘下來,汗流浹背,頭上就像蒙了一層霜。筑完壩后,父親又被派往長慶橋附近的葉王川炸石修路。時值隆冬,雪花飄飄,北風勁吹。社員輪著大錘,用鐵釬打炮眼。炮眼里灌注水,鐵錘每打一次,水就飛濺而出,噴灑在人身上,很快凝結成了冰渣。 外出做工不但要遠離家庭兒女,而且在野外干活,活路很重,風餐露宿,吃盡苦頭。父親先后外出做工達六次之多。一九七〇年以后主要給生產隊飼養牲口 ,每天割草、鍘草、倒草、拌料、墊圈、掏糞、擔水、飲牲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鍘麥草,這個時候,是我和侄女銀梅最快樂的日子。父親往飼養室走的時候,兩個老籠里擔的是草,往草場里走的時候兩個老籠里擔的是我和銀梅。那感覺就像坐纜車一樣蕩蕩悠悠,很是快活。兩個小孩兒銀鈴般的笑聲感染得滿頭是汗的父親也笑咪咪的,忘記了苦和累,享受著子孫的天倫之樂。兒時的許多事都淡忘了,唯獨這件事至今仍記憶猶新。 父親沒念過書,就吃了不識字的虧。當年喂牲口是按積肥多少給加工分的,有一年他積的肥多,年底公布的卻少;一次生產隊分糧,那天正碰上父親去焦村街趕集,回來時30多斤口糧被幾個人磨成面吃了,賬上竟然簽了他的名字。從此他和母親暗下決心,一定要供幫子女好好念書。那時候到西溝小學去上學,要經過老莊灣。老莊灣從前人煙稀少,小路彎彎曲曲,環境陰森,而且還有一些極其恐怖的傳說。以前經過那地方時,人的頭發就不由得一下子豎起來。每天早晨南莊子學生一喊叫,父親就很快起床把我和小伙伴們送過老莊灣。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望,我兄妹三人念書都很用功,我和妹妹分別于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九年考上了師范學校,相繼參加了工作。我們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讀書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為了供給我們上學,春天,父親種了許多菜,施肥、耕地、幫畦、播種、灌水、松土、除草、驅蟲,打高效肥。到了成熟季節,前一天下午收獲、清洗、裝袋,擱上架子車;第二天雞不叫就起床,把菜拉到集市上占好地方才賣。餓了啃冷饃,就辣椒,雖然攥著大把的毛票,但卻舍不得花掉一分錢。賣完菜,天色已晚,匆匆忙忙回到家,趕緊刨上兩碗飯,又急急忙忙拾掇第二天要賣的菜。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三年的十多年里,西峰、蕭金、和盛、焦村的菜市場,都留下了他忙碌而艱辛的身影。后來見到菜農,我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當看到城管驅趕菜販,就想城管難道不食人間煙火嗎?節假日,有時我幫父親賣菜,當時算是有文化的我,還沒算出總價,父親早已收錢了,我始終沒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算的,很驚訝很佩服他的心算能力。到了冬天,父親到溝里捋洋槐籽,洋槐枝上長滿了刺,一把把捋下來,手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鉆心地疼。洋槐刺有毒,能引起皮膚過敏,那個難過勁兒是說不明白的。盡管這樣,父親還是堅持把所有的袋子填滿,一袋一袋背上山,裝滿了車子才往回拉。洋槐籽屬莢果,晚上父親用廉枷打、棒槌捶,母親則用簸箕播、篩子旋。皮子喂了羊,槐籽用來賣錢,供給我們上學。 父親一生像許多蕓蕓眾生一樣,沒有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平常而又平常,可父親卻有一副善解人意的古道熱腸和一種敢為人擔當的勇氣。父親和村子里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津津樂道于先輩的樂善好施、仗義疏財。早年,每到麥收時節,曾祖父早早就牽牛套車,盡管自家的麥子已割倒,麥捆擺得滿地都是,但他從不急著拉運,而把牛車趕到小戶人家門口幫他們先運,還豪爽地說:“我家地多莊稼多,丟與不丟餓不了肚子;你家地少,要是丟上幾捆麥子,今年的糧食就不夠吃!”多么善良多么淳樸的莊戶人啊。到了祖父手里,有一年,一位叔父結婚,沒有彩禮錢,家人急得團團轉。祖父一揮手把家里的三間馬房賣掉,拿錢交了彩禮。還有一年,一位叔母得了病,交不起住院費,急得沒招。祖父猛地一拍巴掌,叫把家里準備過年的一頭大肥豬拉到集市上賣了,給叔母頂了醫療費。 父親從曾祖父、祖父身上繼承了扶困濟危的慈悲胸懷。凡奔望過他的,都慷慨解囊。在峽中煤礦工作期間,他見念書的侄子衣服單薄,就脫下身上的衣服讓其穿上;當得知伯父家糧食緊缺,就將身上僅有的糧票掏給大伯。只要親朋奔望他,就管吃管住供盤纏,一點也不含糊。有一年,鄰村一位半大小孩在澇池玩耍溺水,家人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望著滿滿當當的澇池大伙也束手無策??吹郊覍俳^望的樣子,略識水性的父親不假思索地豁開人群,挺身而出。他用一根繩子,一頭叫人牽著,一頭系在腰間,一步一步地探進水里,直至找見。父親常說:“修路架橋,積德行善。”我家門前的峴子,幾十年來供大半個村子的人出行,靠地坑院的這邊塌了三回,都是父親帶領全家人幫上來的。鄰居們很受感動,一些人也過來幫忙。 父親很看重親情。他們弟兄姊妹四個,關系處理的特別融洽,親姊熱妹那個熱乎乎的感情晚輩們能感覺到的。大伯比父親長二十歲,父親對大伯特別尊重,大小事總要聽聽他的意見,有事沒事都愛在大伯的炕頭上坐一坐,拉拉話。有時沒話說了,彼此遞個煙火,天色晚了,只看見煙頭一明一滅的,兄弟倆那樣閑閑地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村里人說父親和伯父一輩子沒紅過臉皮。記得小時候,盡管家里特別窮,但是只要有點兒好吃的,哪怕就是核桃呀、秋子呀,在現在人看來極微不足道的東西,父親都要親自給大伯送些,供他啖嘴。其實那時大伯家境好,堂哥很孝順,不缺零吃的。可是那是長兄如父的感情呀,是綿綿的手足之情呀。大姑家在劉老莊,小姑家在樊浩村,正好一路。每逢年頭節下,父親總要帶我們兄妹看一看兩個姑姑,以敘兄妹之情、姑侄之意。剛包產到戶那幾年,機械化程度極低,好多人家種莊稼,一邊是牲口拉,一邊是靠人力。當時父親和大堂哥和套一局牲口,叔侄倆除了給自家耕種外,還樂意給本家族的人幫忙。 父親從來不講究享受。我們給他買的衣服放過時了他也舍不得穿,身上常年穿著褪了色的衣服,有的放了三四年竟然連鈕口都未刻開。我在外工作,有時父親來單位看我,晚上就在一塊兒說說話,拉拉家常,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二零一四年春季的一天,父親感冒了,幾天不見好轉,晚上回家,我就陪父親睡在一個炕頭上,感覺到被子重,褥子薄,硌得難受,才突然意識到好多年了竟然再沒有到父親的炕上躺過,心里很內疚,一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第二天就為老人定做了被子,買了褥子,鋪好后試試很綿軟,心里才坦然多了。以后我就每隔一段時間回趟家,買些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到住的屋子轉轉,陪老人家說說話,打掃一下衛生,換洗一些衣服,詢問所缺之物,盡量使父母不受孤獨清冷之痛。 父親曾得過兩次大病,但都挺過來了。一九九八年七月的一天晚上,天氣十分炎熱,父親在門道支床休息,半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他想拾掇院子里的農具,起床時不料手壓空處,摔成頸椎脫位。在西峰醫院住了兩天,花了三千多元,沒有效果。我們就聽取骨科高主任的意見,直奔西。醫生說至少得準備四萬元。在做核磁共振時,妹妹和一個病友聊天,得知陜西省人民醫院魏大夫用推拿法治療效果特好。我們便立即雇了一輛病員接送車,將躺在擔架上的父親送到醫院,抬至二樓。我們心里很忐忑。誰知經魏大夫輕輕推拿,父親的病奇跡般的治好了,當時竟然就下地走路了。二零零一年二月父親感覺胃部難受,晚上用手撫摸,覺著有個疙瘩,我趕緊帶他到慶陽一院檢查,隨即做了切除手術。后來的三次化療沒有吭過一聲。蒼天垂憐有心人,他竟然健康的活了下來,值得我們欣慰。 父親晚年仍然堅持勞動。每天他都和家人一起勞作 。村里有好心人關心地對我說,現在家境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再不要叫老人喂羊、干活了。我們兄妹再三動員他,先一年冬季賣了三只羊,第二年春天他又買了兩只。他說:“一輩子勞動慣了,閑著無事心里慌,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干些活渾身舒坦些?!备赣H勞動時,總是隨手帶上弟弟給買的語音機,一邊勞動一邊聽聽他喜歡的秦腔戲,享受著清靜怡情的晚年生活。 父親為我們奉獻得多,而自己享受的卻少之又少。他雖然沒有給我們積攢下錢財,但是他給了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他的身上具有中國傳統的農民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溫厚、和善、慈愛、勤勞和質樸的美,這是子子孫孫彌足珍貴的財富。父親是滿足的,我們也是知足的。 說實在的,我找不出華麗的詞語來描寫我的父親,我也不想用一些富麗堂皇的語言來概括父親的人生經歷,我只擔心駕馭不了文字,而委屈了父親平凡質樸辛勞的一生;更怕駕馭不了文字而偏離了父親對家庭兒女的摯愛與付出,我只想守住父親樸實無華的人生,祈盼八十高齡的老父親安康幸福。 我愛父親,但愿下輩子他還做我的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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