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作為劉震云醞釀創作了三年的作品,于2011年獲得“茅盾文學獎”。可以說是備受關注,聲名在外。 著名評論家李敬澤就曾說: “讀《一句頂一萬句》,常想到《水滸》,千年以來,中國人一直在如此奔走,這種眼光是中國小說的'國風’,'國風’久不作矣。”
我也是尋著如此名頭,看到了這本書的句子,心中念動,一定要看。
“一個人的孤獨不是孤獨,一個人找另一個人,一句話找另一句話,才是真正的孤獨。”
“話,一旦成了人與人唯一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心靈的疲憊和生命的頹廢,以及無邊無際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隨形地產生了。”
孤獨一詞,如今早已用爛——“你不夠成功,是因為你還不夠孤獨”、“你的孤獨,雖敗猶榮”、“要么庸俗、要么孤獨”等等句子、標題一搜一大把。而寫孤獨、寫人的隔膜,是劉震云一貫的主題。所以我好奇著,這次他會如何寫“孤獨”,他找到了哪樣的一句話,頂過了萬句話。
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是最本色、最民間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老百姓。賣豆腐的、販驢的、殺豬的、剃頭的……他們的孤獨不是“無敵是多么寂寞”(你還能好好念出這句話嗎?我真不行)的那種,他們的孤獨,是關于“說話”的孤獨。書里的每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個有話可說之人,都找了一輩子。
小說延續了劉震云對“說話”的哲思。“說話”這件事,可真是難如上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說話是一件最容易讓人感到暢快的事,同時也是最輕易就讓人感到抓狂的一件事。
你說“油菜花真香”, 他說“那個人在挖鼻屎哎”。 你說“今天飯太硬了”, 他說“今天飯太少了”。 你說“我到底要不要考研呢”, 他說“還沒畢業呢你咋想那么多”。 雞同鴨講,我也不知道,是雞更孤獨,還是鴨更寂寞。可以肯定的是,這樣下去雙方都得發瘋,只想一句“我跟你說不著”趕緊結束對話。
書里的人,因為這樣的“說不著”,父子決裂,夫妻無話。又因為想要一份“說得著”,遠走他鄉,千里相尋。主人公楊百順找到了仇人,但他發現,妻子和奸夫偏能說得上話——“咱們再說些別的”、“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何其親昵!于是他明白了,相互說不上話是人生最大的失敗,亮出的刀子掖了回去。 其中曲曲折折,看得我也替這些人心累,卻又不只是為書里的人心累,而是有點“物傷其類”的無奈與觸動。這種孤獨,離我們,都很近。生活里你肯定也遇到過那種讓人“尷尬癌”都要犯了的對話,說不上話,對不齊心。
書里有一段,是私塾先生老汪講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老汪的這個解釋,道出了人們在有著難以言說、無人相訴的話時,內心是怎樣的渴望而又煎熬。
“說不上話”的人永遠都說不上,“說得上話”的人卻不是永遠都說得上。不同時期的兩個主人公,在尋找的途中都遇見過不止一個“說得上話”的人,陪著走了一程路,說了一席話,卻又只是在分道揚鑣之后,更加孤獨。
牛愛國去尋找曾經十分“說得著”的陳奎一,在部隊時他倆常“聚在一起吃涼拌的豬肝豬心,然后相視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說”。牛愛國找得辛苦,失望之余,落腳澡堂,卻在燈影里發現了搓澡的陳奎一。他倆之間的這份“說得著”,就這樣在澡堂里“十塊錢”的潦倒與不堪中消失無痕。
所謂知己,某時某刻而已。就像劉震云說的,朋友的關系是危險的。“說得著”所以是朋友,可是因為立場會變、境遇會變,說話的思維和理解方式也在變化,誰能保證朋友能長期正確接收你的語言信息呢,尤其是在隔山、隔海、隔過好幾十年之后。
“說話”這件事,看起來小,就是兩片唇的閉合;然而,找到一個“說得著”的人,卻實非易事。怎么才算“說得著”呢?起碼他得正確明白和理解你話里的意思,最好還能幫你分析分析,最最好是,還能懂你的心情,或是接住你拋的梗又再拋回來。
一句頂一萬句,其意也可解作一句話后面是一萬句話頂起來的。大多數時候,“當我們說一件事時,它后面往往藏著八件事;一件事中間,又得拐好幾道彎”,能做到明白、分析甚至懂得,你說難不難?可也唯有如此之后,方能得那一句,讓我們覺得,勝過人間萬句。
所以說,趁著春風正好,我也要啟程,去尋那一個“說得著”的人,得一句盼了多年的話。希望你也尋到那一句話,一萬句之后的那一句,一萬句之上的那一句。如果尚未找到也屬平常,書里的人,歷經三代同樣的尋找,誰又能真正找到呢?不過是永遠在尋找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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