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旋律
須一瓜
兒子下班了,父親緊張地數著兒子的腳步聲。果然,兒子“啪”地開了門。父親默默地看著他。兒子沒有看父親,似乎點了個頭,徑直往自己臥室走去,邊走邊脫外套。 收錄機又響了,兒子! 兩人面對面準備吃飯。兒子在撬午餐肉。父親從兒子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異常。 父親一字一句:“我被免職了。明天宣布。” 兒子猛地揚起臉。父親沒有在這稍眾即逝的驚訝里看到別的什么。沒有憐憫沒有安慰也沒有懊惱。兒子手不停:“你也需要休息了。” 父親感到胸悶氣短。他盯著兒子。兒子的手健美粗大,血管里青春在躍動。 兒子一聲不吭。父親沒有說話也不再盯著兒子。他感到兒子匆匆擱筷,找衣服,又跨進衛生間。馬上,水聲“嘩啦嘩啦”,跟著兒子的歌聲高高揚起,溫存自信,旋律跳蕩。 兒子!兒子!兒子! 兒子你在想什么?你大了,不再崇拜父親,你越來越沉默,你不再抱怨父親呆板僵化,不再為各種政治問題與父親爭論不休,也不再說父親剛愎自用。兒子,你甚至看不起父親。咳父親這樣了你還是無動于衷嗎?這就是這一代的冷漠理智?你匆匆吃飯洗澡是因為那打字員在等你去看歌劇?可是兒子,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你啊。我的官齡比你的年齡還大一圈…… 電視在播相聲。父親茫然四顧時才發現兒子并未出門,而是坐在他身后看書。父親不由納悶:打字員前幾天就訂了票,還興沖沖問他是否同去。 父親徹夜來回踱步,兒子也輾轉反側。父親老了,他的一切都老了。曾和父親這一輩很協調的背景已走向薄霧黃昏。這是變幻莫測的時代,不再是僅僅需要熱血忠誠的歲月。 早上兒子起得很早,父親晨練回來,兒子已準備好早餐。收錄機照樣開著,而且旋律明亮歡躍。 父子倆依然沉沒著洗漱用餐。兒子幾次似乎要開口。父親沉下心微顫地期待著,兒子卻什么也沒有說。 父親佝僂著進臥室更衣。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在身后捧著一套西裝。 “穿這精神。是去宣布開會嗎?”兒子又拿過領帶走到父親跟前。父親遲疑著。 “我給你打。”兒子看著父親。溫柔的手像父親過世的妻子。父親的心緊成一團。 “行嗎?”兒子側側身。 父親和兒子一起看著穿衣鏡。沉默著,父親凝視著兒子的眼睛,兒子也凝視著父親。兒子對著鏡子:“一夜之間你衰老了許多,”兒子聲音低沉、溫柔,“咳我一直為你感到驕傲,為你一輩子正直無私,一輩子對信仰的忠誠。你盡力了。” 父親心潮翻涌。肩頭上兒子的手十分有力。他感到心中自信的像空氣注入爛汽球一樣迅速飽滿地回歸。 最后接父親的小汽車在笛笛呼喚,父親走到門口又折了回頭:“昨晚干嘛不去找她?” 兒子沉默了一會,“分手了。” “因為……我下臺?” “大概……但這沒關系。” 兒子!兒子!兒子! 父親老淚閃爍。兒子把雙手搭在父親肩上,笑道:“結束,意味著新的開始。我很高興不再有你的耀目光環籠罩著我的光彩,你說呢?” 兒子!兒子!你可以把收錄機再開大點。
【楊曉敏鑒賞】
小小說是一種充滿智慧含量的文體,非聰明人不能為之。靈感襲來,妙手偶得,所以有人的處女作也會成為成名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小小說發軔之初,面對小小說這一新興文體,躍躍欲試者大有人在。《兒子的旋律》使女作家須一瓜(徐平)脫穎而出。文壇如大浪淘沙,多少平庸之作早如沙礫隨逝水東去,這篇小小說讀來仍然動人心弦,其佳作精品的質地,放置今天小小說百花園里依然熠熠閃光。
父與子,亦是一個常談不衰的話題。尤其是成年后的父與子。俗話說多年父子成兄弟,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特別的感情需要有含蓄的表達方式,加上父子之間常常會出現的代溝,常讓這種情感變得復雜而微妙。徐平卻將這種復雜而微妙的情感融入在千字的篇幅里:父親被免職,極度失望又失落,兒子則不動聲色一如往常。在兒子看似極為正常的“生活旋律”里,卻隱藏著對父親深刻的理解與深情的愛。
很多時候,面對親人的無助與無奈,最好的愛不是刻意的呵護與安慰,恰是一份淡然。無論你是在風光之巔還是在失意的泥潭,親人就是始終如一站在你身邊,默默如常地陪伴,不驚不乍的那一個。作家以平實樸素的語言,以一種看似平淡無奇實則精巧的藝術構思,寓人物的情感律動于日常的言行當中,尋常父子情,在這份暖暖的律動中就煥發出動人心魄的力量。
須一瓜的小小說,文筆清新淡雅,敘述從容不迫,常常借助于對環境氛圍的渲染,對人物語言、行為、心理的細膩刻畫,悄然將故事情節推向高潮。行文過程中,或惜墨如金粗筆勾勒,或潑墨如水大加渲染,繁簡得當,張弛有度,深得小小說之創作要旨,具有極強的文學性與欣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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