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37年中日開戰(zhàn)以來,由于日軍先后在華北和華東開啟戰(zhàn)端,所以中國軍人的前進方向是向北、向東,踏上戰(zhàn)場,抵抗暴日。 與之方向正好相反的是,普通中國人、戰(zhàn)略物資的逃難路線,先是向南,繼而向西。總的來看,日軍從東而來,國人向西逃難。 那個時候,沒有飛機航班,沒有高鐵,僅有的幾條鐵路線也基本指望不上。主要的交通方式,就是通過公路、水路,向西逃難。實在急了,也只好交通基本靠走。 除非你貴為達官貴人,才可以優(yōu)先離開;否則逃難路上的千辛萬苦,你將一一品嘗。而這樣的辛苦凄涼,在1938年的湖北宜昌,達到了頂峰。 78年前的宜昌,成了“敦刻爾克” 1938年10月25日,武漢陷落。至此,中國難民向西、向四川的逃難,達到了最高峰。 再不跑,就只能留在淪陷區(qū),靠日本人的恩賜而茍延殘喘了。所以,除了跑不動的,想投降的,基本都跑了。 當時入川,只能走長江水路。而水路入川的咽喉要道,在湖北宜昌。 宜昌,因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所以古稱夷陵。自古以來,宜昌扼守著著名的長江三峽,上接巴蜀,下控荊襄,歷來是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 來自華北、華東、華中的難民,在宜昌的大量聚集,是因為他們要在這里換船。 由于三峽航道狹窄彎曲,灘多浪急,險象環(huán)生,甚至有的地方僅容一船通過,所以1500噸以上的輪船當時不能溯江而上。 從長江下游來的船只,都不能直接進入三峽航道直達重慶,所有乘客和貨物都必須在宜昌換船,轉乘能走三峽航道的大馬力小船,才能繼續(xù)溯江進川。 所以,由于水路運輸?shù)倪\力有限,宜昌小城頓時人滿為患,到最后連起碼的住地都沒有了,很多難民只能露宿街頭。 難民中,最特殊的,是從華北、華東等淪陷區(qū)輾轉而來的8000余名難童。他們年齡幼小,卻已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父母。然而,他們是我中華民族的未來。現(xiàn)在的成年人,有責任將他們轉送后方,讓他們長大成人,讓他們接過我們手中的槍,繼續(xù)抵抗日本的侵略。 難民、物資從各個方向云集宜昌,一時之間,宜昌成了東方的“敦刻爾克”。 著名作家、出版家、教育家,解放后曾任教育部副部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葉圣陶,此時也在宜昌的難民人潮之中。 他在宜昌苦等7天也沒有找到一張入川的船票,而眼前混亂絕望的人潮,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處都是人,大街小巷都是難民和難童的影子,城鄉(xiāng)的旅店、茶樓、學校、寺廟、醫(yī)院等,凡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不少人找不到住處,只有露宿街頭。 葉圣陶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種種方音如鼎沸,俱言上水苦無船。” 的確是“苦無船”。具體來說,當時宜昌不僅是“苦無船”,而且是“一少二多二急”。 一少:自然是船少。當時在宜昌,能走三峽航道的大馬力小船,只有隸屬于民生輪船公司的22艘(單艘運力約400-600噸)。當然,還可以利用漁民們的那些運力極其有限的小木船。 二多:一是人多,當時聚集宜昌的難民,保守估計已達10萬人以上。二是物資多,主要是需要運至后方的軍工器材、軍用物資和戰(zhàn)略物資十萬多噸。這些物資將在未來形成中國的國力與戰(zhàn)力,再重也是必須要運走的。 二急:首先當然是戰(zhàn)情急。武漢距離宜昌也就三百多公里,雖然我們還有部隊在層層設防,日軍要打來,按以往的經驗,也就是個把月的事兒。其次則是水情急。長江的水情是從每年10月中旬起,上游還有40天左右的中水位,可以通行較大的輪船。40天過后,便是漫長的枯水期了。到那時,所有大船和大型設備將根本無法入川。 一言以概之,要在40天時間內,用22艘船加上征用漁民的木船,將十多萬難民和十萬多噸物資轉運入川。 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上述的難民和物資,是平時民生公司一年的運量,怎么可能在40天內運走? 除非奇跡出現(xiàn)。 天不滅我中華,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 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叫盧作孚 盧作孚,是民生輪船公司的老板,也是當年在宜昌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1938年10月23日,民生輪船公司總經理盧作孚到達一片混亂的宜昌。他沒法兒不來,畢竟現(xiàn)在能夠用的22條船,全是他公司的。 但是,人們認為這位濃眉大眼、身材瘦削的總經理來也白來。你又不是神,你能用那么少的船,運走那么多的人員和物資? 事實證明,盧作孚雖然不是神,但還真就不是一般人,至少,他是能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通宵的會議協(xié)商之后,第二天清晨盧作孚就宣布:我能! 盧作孚的辦法是,分段運輸。分三段:宜昌到三斗坪為第一段,三斗坪到萬縣為第二段,萬縣到重慶為第三段;只有重要而不易裝卸的笨重設備才直接運往重慶,其它物資或在三斗坪或在萬縣卸下;碼頭24小時全天運轉,船只白天的時間全部用來航行,夜間則用來裝卸,將運輸能力發(fā)揮到極限;清理設備、器材,配套裝箱,按輕重緩急依次分配噸位。 對于難民,他將二等艙鋪位一律改為座票,從而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客運量。同時降低收費,公教人員實行半費,戰(zhàn)區(qū)難童免費,貨物運費只收平時的十分之一。 征用民船2000余只,臨時增加雇工3000余人,以保證運輸需要。 一個嚴密、合理、緊湊,甚至是完美的方案。 宣布方案的當天,10月24日上午,第一艘滿載著物資和人員的輪船啟航開出宜昌港。而第一批上船的,正是幾百名難童,他們由盧作孚親自護送上船。 輪船啟航之時,孩子們扒在欄桿上放聲高歌,揮著小手兒向盧作孚告別。這是民族的未來、祖國的花朵,在向戰(zhàn)亂之時保護他們的大人們表示感謝。 此情此景,令觀者無不動容。 接下來的日子里,20艘輪船、2000多只木船,沿江的多個碼頭,就如精密儀表的各種零件一樣,又如交響樂團的大小樂器一樣,在盧作孚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絲絲入扣地運轉著。 到了1938年12月,喧鬧的宜昌城突然完全安靜了下來。盧作孚獨自一人,在宜昌碼頭巡視了很久。他欣慰地看到:堆積如山的設備物資2/3已被拖走,人員也被撤運一空,宜昌大撤退奇跡般地勝利結束了。 盧作孚自己,后來是這樣回憶這段日子的: “每晨宜昌總得開出五只、六只、七只輪船,下午總得有幾只輪船回來。當輪船要抵達碼頭的時候,艙口蓋子早已揭開,艙門早已拉開,起重機的長臂早已舉起,兩岸的器材早已裝在駁船上……兩岸照耀著下貨的燈光,船上照耀著裝貨的燈光,徹夜映在江上。岸上每數(shù)人或數(shù)十人一隊,抬著沉重的機器,不斷地歌唱,拖頭往來的汽笛,不斷的鳴叫,輪船上起重機牙齒不斷的呼號,匯合成了一支極其悲壯的交響曲,顯示了中國人民動員起來反抗敵人的力量。” 盧作孚就這樣,拯救了十多萬人的生命,還有十多萬噸戰(zhàn)略物資。 這次宜昌大撤退成功完成的重要意義,還是讓敵人來評價,最為權威: 日本軍方后來在檢討武漢會戰(zhàn)得失時,才認識到此次宜昌大撤退中被搶運的戰(zhàn)略物資在整個戰(zhàn)爭中的作用,慨嘆道:“假定昭和十三年(1938年)在攻占武漢作戰(zhàn)的同時就攻占宜昌,其戰(zhàn)略價值就大不一樣了。” 我們應該記住盧作孚 宜昌大撤退,后來經常被人拿來與“敦刻爾克”相對比。 但是,同樣是大戰(zhàn)來臨前的人員和物資大撤退,宜昌大撤退比“敦刻爾克”更難。 “敦刻爾克”依靠的是國家動員、政府力量,撤退的主要是組織相對簡單的軍隊人員,而且留下了幾乎所有的重型裝備沒有撤走;宜昌大撤退則主要依靠的是企業(yè)和民眾的力量,撤退的也是雜亂無序缺乏組織的逃難平民,還撤走了十多萬噸戰(zhàn)略物資。 而在這次大撤退中,民生輪船公司的員工們,不僅要面對時間緊、任務重、水險灘急,還要面對日軍的轟炸。幾乎每天都有員工為此獻出生命:共損失輪船16艘,犧牲員工116名、傷殘員工61名。 民生輪船公司作為企業(yè),其戰(zhàn)時經濟損失更是高達400萬元之巨:戰(zhàn)時各種原材料價格成百倍上漲,比如機油價格上漲200倍,煤炭價格上漲150倍;但公司輪船的貨運業(yè)務,每噸收費僅60元左右,難民則幾乎是免費運輸?shù)摹?/p> 中國有幸,在國難當頭的時候,還有這樣愛國的企業(yè),愛國的企業(yè)家。 盧作孚,重慶合川人,1893年出生。他17歲加入同盟會,23歲在成都《群報》當記者,26歲成為《川報》總編。1925年棄文從商,創(chuàng)辦民生輪船公司。 抗戰(zhàn)后,盧作孚把長江航線的重點移至上海,并以此作為向沿海、遠洋發(fā)展的基地,把航線延伸到越南、泰國、菲律賓、新加坡和日本。到1949年,盧作孚的企業(yè)已擁有各種船駁150余只、噸位72000噸、職工9000余人。 作為一個大企業(yè)家,盧作孚一生卻過著十分簡樸的生活。他將公司經營的盈利全部用來發(fā)展,自己只在公司按月領取一份工薪。 1952年2月8日,他在重慶服用大量安眠藥自盡時,家里仍然一貧如洗。他不僅沒有給家人留下任何財產,還留下遺囑要求妻子把家中借用的民生公司家具送還給公司。 偉哉,盧作孚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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