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之殤
作者:王開嶺
一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過的,今天的視野中卻杳無了。
比如古詩詞中的盛大雪況:“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薄把嗌窖┗ù笕缦娂姶德滠庌@臺”……似我等之輩,雖未歷滄海桑田,但兒時的冬天還算是雪氣蓬盈,那一夜忽至的“千樹萬樹梨花開”,好歹也親歷過。可現(xiàn)在滿嘴冰淇凌的孩子呢?有幾個堆過雪人?有幾個滾過雪仗?令之捧著課本吟誦那莫須有的“大如席”,真夠難為那一顆顆小腦瓜了。
沒有雪的冬天,還配得上叫“冬”嗎?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在新生代眼里,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在常年斷流的黃河枯床上,除了唇嗓的焦燥,除了滿目的干涸與皴裂,你縱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擬得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磅礴之勢?誰能打撈起千年前李太白心中的那份激情與豪邁?現(xiàn)代的孩子,除了疑心古人的夸飾驕言或信口開河,還會作何想呢?
今天的少年人真夠不幸的。父輩師長把祖先的文學遺產(chǎn)交其手上,卻沒法把誕生那份遺產(chǎn)的風物現(xiàn)場一并予之,當孩子動情地吟哦那些佳句時,還能找到多少與之匹配的詩境和畫境?如果說,今日中年人,還能使出吃奶的勁去想象“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話(畢竟在其童年記憶里,大自然還尚存一點樸素原色),那其孩子們,恐怕連享用殘羮的福份都沒了。
或許不久后,這般猜測語文課的尷尬亦不為過罷——
一邊是童山禿嶺、雀獸絕跡,一邊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脆聲朗朗;一邊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邊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遍遍抄寫;一邊是霾塵濁日、黃沙漫漶,一邊卻勒令孩子體味“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幽境……這是何等遙迢之追想、何等費力之翹望啊。明明“現(xiàn)場”早已蕩然無存,找不到任何參照與對應(yīng),卻還要晚生們硬硬地抒情和陶醉一番——這不荒唐、不悲愴么?
古典場景的缺席,不僅意味著風物之夭折,更意味著眾多美學信息與精神資源的流失。不久的未來,那些對大自然原色喪失記憶和想象力的孩子,最終將對那些古典美學元素和人文體驗——徹底不明就里,如墜霧中。
二
溫習一下這隨手擷來的句子吧:“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那樣的戶外,那樣的四季——若荷爾德林之“詩意棲息”成立的話,至少這天地潔凈乃必須罷。可,它們今天又在哪兒呢?那“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的清澈、那“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寂靜……今安在?
從自然審美上講,古人世界要比今人富饒得多,樸素而優(yōu)雅得多。地球自35億年前出現(xiàn)生命以來,共有5億種生物棲居過,如今大多已絕。在地質(zhì)時代,物種的自然消亡極緩——鳥類平均300年一種、獸類平均8000年一種。如今呢?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報告說:上世紀末,每分鐘至少一種植物滅絕,每天至少一種動物滅絕。這是高于自然節(jié)奏上千倍的“屠殺速率”!
多少珍貴的動植物永遠地淪為了標本?多少生態(tài)活頁從我們的視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詩詞風光如“廣陵散”般成了遙遠的絕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漣漪”……每每撫摸這些《詩經(jīng)》句子,除了對美的隱隱動容,我內(nèi)心總有一股顫栗的冰涼。因為這份蕩人心魄的上古風情,已無法再走出紙張——永遠!人類生活史上最純真的童年風景、人與自然最相愛的蜜月時光,已揮茲遠去。或者說,她已遇難。
閱讀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訣和追悼。難道不應(yīng)為此哭泣嗎?
語文教材中的眾多游記,無論賞三峽、登黃山,還是臨赤壁、游褒禪,及徐霞客的足跡文章……除了傳遞水墨畫般的自然意緒,更有著“遺址”的憑吊含義,更有著“黃鶴杳去”的祭奠意味。而我們在對之闡釋時,難道就只會停留在說文解字上?(比如“蒹葭”“雎鳩”,除了“某植物”“某水鳥”,就再也領(lǐng)略不出別的?)除了挖掘莫須有的政治倫理,就不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滿含敬畏和感激?除了匆匆的愉情怡性,就滌蕩不出“揮別”的憂憤來?
我想建議老師:為什么不問問孩子,那些美麗的“雎鳩”“鹿鳴”哪兒去了?為何再不見它們的身影?甚至促之去想,假若詩人闖入當代,他又會作何感?有何遇?發(fā)何吟?這難道不會在孩子心里掀起一場風暴嗎?
或許有人忍不住了:社會總得變遷吧,古老的元素難免在光陰中遺失。是啊,是太遙遠了,但問題是,即使遺失乃必然,那遺失之速度和規(guī)模是否也太驚人?即使變遷乃合理,那變遷之方向、節(jié)奏和進程是否值得懷疑?
遠的不談了,且說那國人爭誦的《荷塘月色》吧。那可僅僅是1927年的遍地風景呵。今天都市的孩子誰有緣重溫清華園里的那場夜游呢?即使荷塘猶存,即使不乏“田田”的甚至被喂養(yǎng)得更“田田”的葉子,但“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呢?如今的城市,連一處真正的泥土都難覓了,地面早已被水泥、柏油、瀝青和鋼化磚砌得奄奄一息,一絲氣縫都不剩(蟬幼蟲要在地下襁褓里睡數(shù)年呢),無穴可居,無枝可棲,何來蟬聲?還有,那“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之月色呢?想要“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空氣要何等清潔?再者,在市聲鼎沸、霓燈狂歡的不夜城里,那養(yǎng)耳的寂靜、養(yǎng)眼的清疏,又何處尋?
三
我不知道老師們在沉醉于“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的當兒,有沒有升起過一絲隱隱傷感?有沒有把一份疼痛悄悄傳遞給臺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這粒“痛”種進孩子的心里,那我要替我們的教育和家長感到慶幸,要為這位老師鼓掌——感謝他為孩子接種了一支珍貴的“精神疫苗”!因為在未來,這粒小小的“痛”或許會生出郁郁蔥蔥的良知來……
誰擁有孩子,誰就擁有未來。
我相信,攜帶這支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后,當面對一片將被伐倒的森林、一條將被推土機推平的古街時,至少一絲心痛和遲疑總會有吧?這就有救了,最終阻止粗魯?shù)模蛟S正是那絲遲疑和心痛——而它的源頭,或許正是當年那一堂課,那一支無聲的疫苗。
其實,又何止語文課,地理、音樂、美術(shù)、生物、歷史、哲學……哪個不包含著豐饒的自然信息和生命審美?哪個不蘊藏著比詞條、年代、人名、因果、正謬、邏輯……更遼闊的人文資源和精神風光?關(guān)鍵看有無感受到它們,是否深情地領(lǐng)略并分享它們。
如果連最日常最初級的課堂都無法讓孩子矗起“敬仰自然”“尊重生靈”“熱愛綠色”的精神路標,當他們進入成人序列后,那些堅硬的環(huán)保口號又有何用呢?影響一個人終生價值觀的,一定是童年的記憶和生命印象——那些最早深深感動過其心靈的細節(jié)!
遺憾的是,我們的教育大多停留在了邏輯說教和結(jié)論灌輸上,而在最重要的“審美”和“感動”方面——做得遠遠不夠。我們的教育似乎太實用,太缺乏審美習慣和情懷熱量了,讀解上偷工減料,目光也往往只有尺牘之長……所以,當被“吃貓”的新聞(剛從網(wǎng)上看到:廣州餐桌上日均“吃貓”一萬只)驚訝得目瞪口呆時,我突然想到:這些食客曾經(jīng)也是孩子,曾經(jīng)也是學生,可誰告訴過他們?nèi)瞬皇鞘裁炊伎梢猿缘哪兀课矣窒肫鹆四莻€用硫酸潑熊的清華學生……
我曾看過兩則報道,都和“樹”有關(guān)——
一位叫朱麗婭、希爾的少女,為保護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稱為“月亮”的紅杉樹,從 1997年12月10日起,竟然在這棵18層樓高的樹上棲居了738天,直到樹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諾不砍伐該樹。
在瑞典的語文教材和旅游手冊中載有這樣一件事:1971年,首都斯德哥爾摩,當市政工程的鏟車朝古樹參天的“國王花園”逼近時,一群年輕人站了出來,他們高喊著“拯救斯德哥爾摩”,用身體組成人墻,擋在那些美麗的古樹前面……終于,政府作出了讓步,將地鐵線繞道而行。多么幸運的樹啊,而其給新一代的瑞典人,也撐起了更加盛大的精神蔭涼。幾十年來,那些護樹的青年,一直被瑞典公民視為心目中的英雄。
讀這些故事時,我深深被打動了。一群多么天然和童話的心靈啊,其力量源于健康的生命常識,源于對世間美學元素的珍惜。我深信,他們之所以有這樣奮然的舉動,一定與其童年啟蒙有關(guān),與早年那些圍繞樹的種種審美記憶和生命情結(jié)有關(guān)——正是那些印象和情結(jié)深深刺激并召喚著他們,才使之這般不顧一切地去行動……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想,我們的教育為什么“樹”不出這樣的人來呢?
像“樹”一樣郁郁蔥蔥、根深葉茂的“人”。
(2002年)
(選自王開嶺散文隨筆自選集《精神明亮的人》,2009年1月第一版,2011年6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