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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農人，就是在一方水土上播種收獲；當一個政客，無非是權謀、機變和交易；良醫治病救人，商人低進高出，百千年來世易時移，似乎沒什么大的變化。有什么行當，特別能映襯時代嗎？我想大概唯有“戲子”，大時代里載沉載浮，把時局和人生，都唱成了戲。 陳佩斯的話劇《戲臺》，說的就是戲子的事兒。故事的主線特別簡單明晰，民國軍閥混戰中的北京城，一家戲院，一個戲班，一個武生名角兒和一園子的觀眾，演一出霸王別姬。但這一出婦孺皆知的“吃飯戲”卻是演得幾經波折，一忽兒角兒因為情人跑了喝得酩酊大醉沒了霸王，一忽兒園子被軍閥包場退票惹來了地頭蛇，一忽兒哄來“票友”唱霸王慌忙讓琴師鼓師配合好轍和點，一忽兒為慶祝勝利霸王得穿上《法門寺》劉瑾的紅斗篷，一忽兒為遂了大帥的心霸王要渡烏江不“別姬”。整出《戲臺》，幾乎都是在后臺，臺上是京戲、是故事、是唱念做打，臺后是時世、是梨園行、是亂世里的生存之道。 所以整部戲的節奏都是吊著的，一刻不得放松，人的身份也在走馬燈似地換。 楊立新扮的包子鋪伙計，平素常出入后臺，蹭點刺兒戲聽聽，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卻因為真正的角兒上不了臺，又誤打誤撞被大帥當成了真正的行家，所以南柯一夢，不僅扎上了霸王靠勾上了無雙臉，還被溫香軟玉的軍閥姨太太錯認成了名角兒金嘯天，春宵一刻還要跟著他私奔。
陳佩斯扮演的戲班班主，吃著祖師爺賞的飯，自然該守梨園行的老規矩，但槍指著腦袋，也只能說換戲就換戲，說換角兒就換角兒，說改行頭就改行頭，說改戲就改戲，“祖師爺都讓我給賣了”。一個小班長，說要喜慶，就可以讓楚霸王披上大太監劉瑾的衣裳，琴師挖苦合著霸王不自刎要自宮。班主道，你們不服氣，身上被打出幾個血窟窿，我可是不攔著。所以規矩有時老祖宗定下的，但更是槍桿子里出來的?？墒撬赖脚R頭，他忽然又老淚縱橫，嘆著“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真地道”、“誰都是要死的”，人心里頭，總還是有桿秤的。
進了城視同登了基的大帥，愛戲里的熱鬧，頑童一般，戴髯口耍大刀滿后臺地趟馬，讓一個送包子的樂亭人教訓得服服帖帖任打任罵；轉過頭來，卻要讓戲文里傳唱千年的悲情英雄，改換個正能量大團圓的結局。整日里打仗，刀尖上舔血，一言不合拔槍殺人比碾死個臭蟲還輕易，被戲文勾起舊事卻要動了情哭天搶地懷念為自己送死的“弟兄”們。在他身上，是一團亂麻的人性，是亂世里能從最下流站上金鑾殿又瞬間被炮轟下城頭的怪胎。
整部戲里，最可愛的大概是男旦鳳老板。功底深，扮相美，小有名氣，一身梨園行的傲氣，清高得可愛，說起話來句句帶刺兒，和當紅的角兒對戲也明謙實傲地說，“我是給三哥跨刀”。他是活在戲里，把唱戲當命的人。班主迎合大帥，要改霸王烏江自刎為渡江東山再起，鳳老板翹著二郎腿尖刻地說，“不別姬別什么，別窯嗎，那是薛平貴！”“‘收拾舊山河’，那是岳飛的詞兒！”十足是大青衣不平則鳴的做派。但欲潔何曾潔，為了整個戲班兒，為了大家也為了自己的性命，“屎橛兒”也得傍，不別姬也得唱，哪怕惡心得下臺就要吐個昏天黑地。
所以“戲子”，臺上光鮮，面子底下的里子，千瘡百孔，哪兒有什么尊嚴。遇上亂世，不過是任人踐踏。陳佩斯說得好，這出戲是個寓言，是不便直說，所以虛虛泛泛地一指。尤其他說，“有些倒霉事兒，能把當時的人，為難的要死要活，可事情一過，就成了后人的樂子?！矂【褪沁@些糗事篡的?！弊屓藷o限感慨。如何我們今天就能坐在觀眾席里，看著臺上的人一次次在一群大兵的面前，抱頭蹲成一團，萬般無奈地做著不情愿的事兒，盡情發笑呢。大概是因為，我們現下是安全的，放松的，沒人逼迫的。 不過，這又何以成了不便直說的虛泛的一指，明眼人也該明白個中緣由吧。遠的大的不說，當然也是“不便直說”，就說京戲，看著《戲臺》里的大帥歡天喜地包場看戲，又荒唐透頂地要改戲，自然而然想起了裴艷玲先生某次怒發沖冠脫口而出的那段話，“我不指望政府能扶持戲曲。慈禧老佛爺在的時候，不管；國民政府那時候，也不管；日本人在的時候，也不管，戲不是好好的嗎？你管，你還抓得挺緊挺具體，你有權，誰敢說你的不好？江青倒是抓了戲了，狠狠地抓了十年，全國人民都跟著唱，結果把戲攔腰唱死了。” 酷愛京戲的慈禧，當然也下過不少觀后感懿旨，比方演員的妝容“不許胖豬豬似的”，不過這種萌萌的評論，遠非鉗制也未殘忍地肢解，宮里頭什么規矩也礙不著前門的戲園子里怎么唱。倒是《戲臺》里，搭臺子不是唱戲，而是與民同樂的“慶?；顒印?，拋出莫名其妙的八字方針，“熱鬧、喜慶、紅火、靠譜”，甭管什么戲，照著央視春晚的勁兒去布置。竟也是舉國只可共一人之悲歡，難受的豈止是臺上的戲子，更是每日里艱辛、只有些微這么點兒娛樂的普羅大眾。 看戲尚且如此，何況其他。 在全劇的最后，真霸王回營，卻入的是流氓軍閥的陣，全不知竟然已經改了戲，眼看鬧劇要變悲劇，陳佩斯頹坐后臺，一束追光把他照得無比衰老和渙散。忽然炮聲大做火光映天，又一個大帥打進來，城頭再換大王旗，又是一場生死未卜。 舞臺上的守舊忽然升起來，霸王和虞姬光芒萬丈地亮相，款款走到了臺前。還依著老規矩，唱完了這出兒霸王別姬。這真是人生如夢，但戲比天大?；钪匾?，但有時活著情同已死，不如自刎烏江，因為在戲里，起碼死得痛快。
《戲臺》的編劇毓鉞是清恭親王后人，自小受到的熏陶，必然是懷想一個世道衰敗但文化還在自由生長的年代，呈現起老祖宗留下的“好”，得心應手。陳佩斯則是一個有大天分又吃過真虧的喜劇演員，做起導演來也是當仁不讓。楊立新什么影視和舞臺的陣勢都見過了，還出演過電影《定軍山》中的譚鑫培，也是不折不扣的名票了。鳳小桐的扮演者閆銳本是京劇凈行的演員，后來又投向話劇舞臺，在《戲臺》中扮男旦，謝幕時則亮了花臉的金嗓。扮演金嘯天的也是位科班出身的京劇演員。舞美、燈光都是經驗老道的行家。所以這一臺戲，也理所當然的地道，水到渠成地精彩。 只是兩個半小時的戲有些長，散戲出來已經深夜十點多，沒多久又下起了雨，沒車回家也是辛酸。一位朋友說，北京對深夜出行的人太不友善了。是啊，六十多年前拆城墻攤大餅建設北京市的故事，又和《戲臺》的情形，多么相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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