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讀《三國演義》的人,都熟知這么一則故事:曹操在行軍途中,曾經過曹娥碑,見碑陰題著“黃絹幼婦外孫韰臼”八字。曹操問隨行的楊修是否能領悟這八個字的意思,楊修答道:“能。”曹操叫他暫時不說出答案,讓自己再想一想。騎馬走了三十里路后,曹操才想了出來,原來八字中首二字“黃絹”,乃有色之絲,“色”加“絲”旁,即“絕”字;“幼婦”,即少女,“少”加“女”乃“妙”字;“外孫”即女兒之子,“女”加“子”乃“好”字。韰是辛味的食物,“韰臼”,為受辛之器,“受”加“辛”乃“辤”(即“辭”的異體字)字;所以那八個字的謎底就是“絕妙好辭”四字。再看楊修的答案,也是這四個字,于是曹操嘆息著對楊修說:“我的才智,與你相比,相差三十里。” 《三國演義》中的這則故事,出自南朝宋劉義慶所著的《世說新語》。在同時的小說《異苑》中,也有與此相仿的一則故事,但人物則有所變動。《異苑》說,蔡邕到吳越一帶避難時經過曹娥碑,讀了碑文后大為嘆賞,就在碑陰題了“黃絹幼婦外孫韰臼”八字。后來曹操經過此地,不明八字所指,遍詢群僚也無人能解。這時有個在河邊浣紗的婦人對曹操說:“坐在第四輛車上的那位官長能夠解答。”曹操命人召來,乃是禰衡。禰衡讀了那八個字,果然解出就是“絕妙好辭”的意思。再找那浣紗的婦人,已經找不到了,有人認為她就是曹娥的魂靈。 兩則故事中都提到曹娥碑。曹娥碑是東漢上虞縣令為孝女曹娥所立的碑,碑文由邯鄲淳所撰。曹娥是會稽上虞人,其父曹盱在東漢漢安二年(143)因祭賽濤神伍子胥而溺死于錢塘江中,曹娥那年才十四歲,因覓父尸而投身江中,據說后來她的尸體竟負著曹盱的尸體浮上江面。縣令度尚悲其志而異其事,因此為她筑墓樹碑。曹娥碑在會稽(今浙江紹興),而曹操則從未南渡長江到過江南,所以那兩則故事并非史實,只能說是流傳在江南一帶的民間故事。《異苑》中的那個,將曹娥的幽靈都請了出來,具有更強烈的民間傳說的色彩,應當也是兩者中較為原始的一個。
盡管那兩則故事并非典實,從中卻能看出魏晉時代文人以字謎來作智力游戲的習氣。
上古沒有“謎”字,我們現在稱作“謎”的,上古稱作“讔”,或者作“隱”。中國很早就有讔語,早在東漢班固編的《漢書·藝文志》中,就在雜賦之末記載了《隱書》十八篇。我們在《荀子》一書中所見到的《賦篇》,應當就是那些讔語的代表作。《賦篇》中其實有五則讔語,每則以一小段問答體的文字來描寫一件事物,到篇末才點明這件事物的名稱,為讀者提供答案。這類文字在形式上與后來的賦非常接近,故后來的賦襲用了它的名稱,而班固在編《漢書·藝文志》時,也將它置于“雜賦”一類。劉勰在《文心雕龍》分別論述各種文體的二十篇文章中也有一篇《諧隱》,專門論述這些“諧辭讔言”。可見在古代也將這類志在嘲謔或娛樂的東西視為文學創作中的一種特殊的體裁。
劉勰在《諧隱》篇中,已出現了“謎”字,他將謎語的產生追溯到魏代:“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并給“謎語”下定義說:“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又描述謎語在形式上大抵是:“或體目文字,或圖像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這里他已將謎語分為“體目文字”即字謎、“圖像品物”即物謎兩類,直到現在,所有的謎語也不外是這兩類。
在論述謎語的產生時,劉勰說:“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
這里的《蠶賦》,亦即荀子《賦篇》中五則小賦之一。故劉勰認為謎語萌芽于荀子的《賦篇》,到了建安時代,曹丕和曹植將荀子的那種體裁加以壓縮,并使它更加精密,就產生了正式的謎語。曹丕的孫子高貴鄉公曹髦,進一步“博舉品物”,創作了大量謎語,使謎語流傳益廣。 時隔一千七百多年,曹丕、曹植及曹髦的謎語現在都已見不到了,所謂蔡邕作的“黃絹幼婦外孫韰臼”,出于南北朝時代的小說,很難相信真是蔡邕的作品。因此,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建安時代的謎語,也許就只有建安七子中孔融所作的一則了。
孔融所作的那則謎語是字謎,與傳為蔡邕所作的那則一樣,也以“離合”的格式射謎底,但它卻是以四言詩的形式作成,后人給它取名為《離合作郡姓名字詩》。詩云:
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施張。呂公磯釣,闔口渭旁。九域有圣,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將奮,羽儀未彰。蛇龍之蟄,俾也可忘。玟璇隱曜,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
全詩大意是說自己將與時進止,在時機不成熟“羽儀未彰”之際,自己將像“蛇龍之蟄”、“美玉韜光”一樣深藏不露,耐心地等待風云際會的時機。在這詩意之外,這首詩又每四句射一個字,全詩二十二句射六個字(其中倒數五六兩句射一個字)。如第一句第一個字是“漁”,第二句首一字為“水”,“漁”離“水”乃一“魚”字;而三句第二字為“時”,四句第二字為“寺”,“時”離“寺”乃一“日”字;一二句的“魚”合三四句的“日”,即成一“魯”字。又如五句首一字為“呂”,六句第二字為“口”,“呂”離“口”乃一“口”字;七句第二字為“域”,八句第二字為“土”,“域”離“土”為一“或”字;而五六句的“口”,合七八句的“或”,即成一“國”字。其中只有“玟璇隱曜,美玉韜光”兩句,以“玟”離“玉”成一“文”字,不需再合。故全詩二十二句射的是六個字:“魯國孔融文舉”,亦即作者的籍貫、姓名及字。
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關于他小時候將大梨讓給哥哥的“孔融讓梨”的故事,可以說是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從這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孔融從小就是一個知書識禮的謙謙君子。這位幼兒時期頗有君子之風的圣人后裔,長大之后,在那黑暗動蕩、是非顛倒的世道下,卻被逼出一副傲誕任性、不拘小節的模樣,成為魏晉名士放蕩不羈作風的代表人物,但在骨子里,他卻仍是一個恪守禮法的耿介之士。因此之故,在董卓專政時,他因違忤董卓的旨意被出為北海太守;建安元年被曹操征召入許后,他又因維護漢室而經常頂撞、嘲諷曹操,終于在建安十三年(208)被曹操以“訕謗”的罪名殺害。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稱贊孔融所作的文章“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而又指出其不足之處是“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其實,孔融所作之“雜以嘲戲”實在是他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他對曹操凌駕于漢室之上的行為極其憤慨,但又無可奈何,于是裝出一副放誕任性的樣子,不時借故對曹操的言行嘲謔諷刺以泄憤。他對曹操的嘲謔是毫不留情的,如曹操下禁酒令,他就寫信給曹操說:天上有酒旗星,地下有酒泉郡,人有旨酒之德。堯不飲千鐘美酒,就不會成圣人。何況夏桀、商紂因好色亡國,你也沒有命令禁止婚姻啊!又曹操攻滅袁紹后,將其媳婦甄氏嫁給兒子曹丕,孔融就在寫給曹操的信中提到“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因孔融博學多聞,還以為他是在哪一種典籍中看到過這一記載的,就在見面時鄭重地向他請教這句話的出典,不料他的回答是:“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弄得曹操啼笑皆非。總算曹操還是個氣度恢宏的人,居然還能一忍再忍,忍了十三年之久才終于忍不住了。如果換一個心胸褊狹的君主,孔融的悲劇恐怕早就產生了。
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記載道:“(李)太白《贈劉都使詩》:‘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后人誤指為孔北海作。”產生這一錯誤與孔融豪放好客的性情與李白相通有關。據張璠《漢紀》記載,孔融直到晚年居家失勢時,仍然賓客盈門,為此他還歡喜地說:“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宋代文宗歐陽修也以愛才好客著稱,他就經常朗誦孔融“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這兩句詩句。可惜的是,孔融流傳下來的詩歌實在太少,除了那首《離合作郡姓名字詩》外,就只有短小的《六言詩》三首、《臨終詩》一首及真偽莫辨的《雜詩》二首了。除《雜詩》外,其他詩的成就都不太高。
《雜合作郡姓名字詩》雖然是類似于智力游戲的娛樂之作,但頗見作者才思之巧妙,不失為文人之雅事。后人稱其格式為“離合體”,南朝詩人鮑照曾有仿作,唐代詩人權德輿更以這一體式作了一首長達數十韻的長詩。至如溫嶠回文詩、傅咸集句詩以及梁元帝姓名體、沈炯十二生肖體等等游戲體詩,雖各出機杼,但細究根源,也應當歸因于孔融此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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