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到縣城念書,迄今二十余年,說來慚愧,竟然沒有回鄉掃過墓,算得上是不孝了吧。只是在記憶中還保留著兒時隨大人上山掃墓時的情景。其實很多次動過回鄉的念頭,但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事到臨頭又打消了。一年又一年,想起遙遠的山野間,掩埋在泥土中的祖先,我的不安就會加深。今年,我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 其實有多少祖上的墳墓,它們準確的位置在哪兒,我都不甚清楚。我的家族人多,那天,婦女和老人大多留在家里磨豆腐,做飯;年輕的上山掃墓。“掃墓”是城里人的說法,我們那兒叫作“掛清”,所謂的“清”就是一掛白紙幡。因為要在一天之內完成,要去掛清的我們分成了三組,分別去往不同的三個方向。祖父的墳墓我從未去過,于是我選擇了那個方向的一組,那也是祖上墳墓最多的一個方向。下過雨,山路十分的泥濘,加之人走牛踏,泥巴又黏又滑,就像走在一條磁粑鋪就的路上。其實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在跋涉。不一會,鞋子就敷上了厚厚的一層泥巴,鞋底被拔開了,一抬腳就張開大嘴。我害怕摔倒,便撿了一根木棍當作拐杖拄著,可謂是步履蹣跚,然而,和我同行的兩個堂兄弟,卻是行走自如。我不由得感嘆自己的退步,想想童年時我也是四季奔跑在這樣的山路上,并不感到吃力啊。真是越大越不中用了。費了老大的勁,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倒變成了一個衰弱而戰戰兢兢的人。 墓碑上的字跡清晰可辨,于是我記住了我祖先們的姓名。他們有的我是從未見過的,譬如說我祖父的祖父母和我祖父的父母,因為我還沒來到人世,他們早就到了陰間。而像我的伯父和大叔,盡管陰陽相隔,還覺得他們音容宛在。按習俗,有多少兄弟,就要在墳頭插上多少枝清。清的多少或許能向世人昭示墓主人的后裔的繁盛與否。掛了清,然后就是焚香燭,燒紙錢,放爆竹。爆竹在山野間鳴放,用老家的話說,叫“應山應水”,說的是聲音清脆,傳得很遠,悠長地在山水間回響。而這聲音卻將故鄉的山野和村子映襯得更為寂靜。 那天是雨霽后將晴未晴的天色,像水墨潑染似的,明亮,氤氳,沒有陽光。這是鄉野春天的一種典型的天色,像小姑娘欲說還休的那種情態,一種給你期望又讓你絕望的景象。本是草木葳蕤、生機盎然的四月,可我感覺不到些許熱鬧的氣氛,感到的卻是冷清。村舍間,且不說白色的梨花,就是粉紅的桃花,也感覺不到它們的熱烈,反而感到它們綻放著的是一種悄然的哀愁。而廣袤的田野上的油菜花就像洶涌而沉默的黃金。當我俯身在一溝小溪中洗手時,不禁驚訝于這條小溪仍然還在流淌——因為生態問題,好些地方的河水已經干涸斷流,便以為它早已不復存在;而且我還驚訝于溪水的清澈,這或許源于我久居城市遠離自然的緣故。其實,這條溪水一如我童年見到時一樣的清澈,只是那時習以為常,而當我見慣那么多污濁的水再看到它時,反以為異常了。我洗手的這個地方,叫作螞蟥橋,那時所謂的橋其實就是幾根木頭搭成的,現在橋已不存在。溪水比之從前,明顯淺了許多,踩著水中的石磴就能輕松過去。這條溪水匯入的是蜿蜒穿越田野中的那條河。小時候我以為課本中講到的河流就是這個樣子——它形成了我心底最早的河流概念。后來,我發現這條河小了許多,全然不是我記憶中那樣的寬闊。 說到故鄉的冷清,還有就是人氣的消減。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人口這些年增長了不少,但在村子里卻看不到有多少人。村子新建了不少房屋,擁擠,雜亂無章,已沒有從前整潔。房屋不少空著,有的年久失修,歪斜著,壁上都長上了青苔。 吃晚飯時,我和伯母、姑母們坐在一桌,所謂的“桌”其實是一根高一點兒的長凳,橫跨在火爐上方,“桌”上是幾碗炒菜,爐子上是一鍋現磨的豆腐——這是城里吃不到的、豆香濃郁的豆腐。伯母姑母們雖然生活拮據,但都能抽煙喝酒。伯母七十多歲了,身體卻很硬朗,還能挑水砍柴,下地干活,日子盡管艱辛,心情卻很開朗。看著她大碗喝酒,滿面紅光,笑逐顏開的樣子,我不由心生敬意。 晚飯后我們準備回縣城。此時村子中央的馬路上熱鬧了許多,遇上了不少鄉親,他們都很熱情地挽留我們,邀請我們去他們家做客。還遇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人,面容慈祥,喝了酒,顯得很興奮,非常的熱情,不停地遞煙給你。路邊不時看見停放著的轎車——在外做了官或當了老板的村人的車,同時也還看見衣著時尚的女子,他們都是回鄉掛清的。也許他們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不像我這個窮書生,兩袖清風,免不了受人嘲笑。轎車和時尚的衣裝出現在偏僻的鄉野,顯得很是突兀,就像兩個時代莫名其妙地疊加到了一塊。 掃墓就是祭祖,緬懷先人,同時與親人團聚。現在掃墓的人越來越多,在外無論是混得好的,抑或是混得差的,都不計代價、不辭辛勞地趕回鄉。似乎是人性回歸、古風恢復了。但我看未必盡然。在這貌似回歸的潮流中仍然涌動著物欲的訴求,一些人燒香拜祖為的還是祖先保佑,升官發財。官員希求官運亨通,富人希求財源廣進,窮人希求否極泰來。這些人中有的寧愿把大把的錢花給死去的人,卻不愿花一個子兒在他還活著的爹媽身上。他們身上體現了商品經濟社會下古老風習的現代化——掃墓已轉化成為一種謀求利益的活動。 回到故鄉,我像游走在夢境之中,一切都很真實,卻又很虛幻。那些人與物像從久遠的記憶中復活一般。隨著我的離開又回復到久遠的記憶中去,變得渺茫起來。我知道,故鄉只是我心中的桃源,它永遠屬于另一個世界。 李寂蕩,作家,現居貴陽。已發表作品若干。 本文原發《天涯》2013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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