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理書,將早先收集的《四庫全書》集部中幾十種詩文集按照年代遠近分門別類擺在書架之上,目的是為了以后查閱方便。于是在把《劍南詩稿》和《誠齋集》終于放在《石湖詩集》旁邊之后,我不禁疑惑既然陸游、楊萬里、范成大與尤袤合稱“南宋四大家”,為何四庫中獨獨沒有尤集?這才分別翻了陸、楊、范三部集子書前的提要,發現尤袤詩作果然大都失傳。 喜歡四庫的本子,一半是鐘愛抄本影印的整齊干凈,賞心悅目,另外一半則是喜歡讀紀曉嵐為首的纂官們在各集之前撰寫的提要,介紹集主生平之外,偶爾為之的月旦評論,完全可當做詩話詞話來讀。比如《石湖詩集》提要中說:范成大雖與楊萬里陸游齊名,但“其才調之鍵不及萬里而亦無萬里之粗豪,氣象之闊不及游而亦無游之窠臼”,先拋開詩風不說,單看提要后緊跟著的楊、陸二人分別為石湖詩集所撰序文之署名,大約也能管窺一斑:誠齋署“誠齋野客楊萬里”,放翁則署“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山陰陸游”,很是有趣。 不過提要中所說誠齋之“粗豪”與放翁之“窠臼”,其實還是詩風。陸游向以詩名,數量、質量在南宋均屬上乘,其古稀之年所寫《小飲梅花下作》中“脫巾莫嘆發成絲,六十年間萬首詩”一句,并非夸大其詞,至今存世九千余首詩作乃為鐵證;創作風格上變化較大,清趙翼所說“少工藻繪,中務宏肆,晚造平淡”和“看似奔放實則謹嚴”堪稱定評。陸詩整體上反對辭藻堆砌,追求潛心錘煉,不落俗套,但畢竟創作太豐,難免出現字句和詩意重復之景,提要中所謂“窠臼”恐怕是這個意思。畢竟四庫編纂者實則對陸詩極為推崇,手邊正好有四庫全書版《御選唐宋詩醇》,所選宋詩僅東坡、放翁兩家,可見一斑。至于范集陸序中之署名,一來與其謹嚴之性格有關,二來序文作于淳熙三年,正好是范成大由桂林赴成都任四川制置使的第二年,陸游之參議官一職恰是范成大的舉薦,二人除了詩文莫逆之交外,還有一層上下級關系在此。 我從小接觸陸游除了課本上慷慨悲歌之《示兒》外,最早還是一本孟慶江所繪連環畫單行本《釵頭鳳》(人民美術出版社),“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之詞句與哀婉的故事和精致的畫工一起,給年幼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來知道陸唐沈園相會之本事最早來源于宋人三家筆記(先后見載于陳鵠《耆舊續聞》、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 、周密《齊東野語》),小說家言,并非信史,而所謂唐婉之答詞“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則要遲至明清時方有記載,難免后人附會。但即使如此,《釵頭鳳·紅酥手》仍不失為陸游詞作中最凄婉之作。 《釵頭鳳》后時隔四十四年,陸游重游沈園,再寫《沈園二首》,撫今追昔之情尤勝詞作。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寫盡了物是人非,觸景傷懷;其二“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道不完桑田滄海,獨自愴然。 同年,陸游還有一首類似題材的七律傳世:《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于石,讀之悵然》,詩題已生悵然,詩句則更斷腸: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后人陳石遺所編《宋詩精華錄》論及陸游寫沈園的”兩絕一律“時說:”古今斷腸之作,無如此前后三首者。“,又云:”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令人叫絕。近人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說的則更直白:”除掉陸游的幾首,,宋代數目不多的愛情詩都淡薄,笨拙,套板。”而陸游的愛情詩,當首推《沈園二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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