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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鑒論 卷五 成帝 一 讀杜欽進(jìn)諫之章，與其奏記王鳳之書，及論王章之事，竟以王氏之篡，歸禍?zhǔn)加跉J之黨奸，非平情之論也。成帝之無道也，足以亡國。王鳳初起，猶修飾而有類于社稷之臣；其視張放、淳于長、史育之導(dǎo)欲以宣淫者，不若也。五侯之專，莽之篡，豈欽之所能前知哉？士志于有為，而際昏庸之主，思有所造于國家，不得自達(dá)于上，不獲已而見大臣之可與言者，因之以效“納約自牖”，而“遇主于巷”，所謂救失火而不暇問主人者也。故以陳蕃之剛正，而依竇武以行其志，能早知自別以遠(yuǎn)嫌者鮮矣。至于鳳已成乎專偪，心知其誤，而卒不能自拔，欽固有無可如何者，而其情亦可愍矣。故君子之愛身也，甚于愛天下；忘身以憂天下，則禍未發(fā)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憂也。外戚也，宦寺也，女主也，〔夷狄也，〕 [1] 一失其身，雖有扶危定傾之雅志，不得自救其陷溺；未有身自溺而能拯人之溺者也。孔子行乎季孫而魯幾治，非孔子固弗敢也。圣人之大用，中材所不敢效也。雖然，圣人豈有不測(cè)之術(shù)哉？齊人服，郈、費(fèi)墮，季斯一受女樂，而即決于行，無所凝滯，而必不與之推移。則一旦釋然忘前此之功業(yè)，而逌然以去，無他，純乎道而無私焉耳。圣人不可學(xué)而可學(xué)者，此也。鳳之專，王氏之盛，成帝之終不足與有為，威福下移，形勢(shì)已成，欽胡為其荏苒而不去也？能去則去，雖因季斯而不損其圣。事已不可，而尚惜其位，則欽雖持義之正，而不免于黨奸。雖然，若欽者，固未易言去也；諫鳳不聽而去之，且無名而為其所忌，故非圣人不能去，不能去而可不早慎擇所從哉？君子度德以自處。女主也，外戚也，宦寺也，〔夷狄也，〕 [2] 即可與有為，而必遠(yuǎn)之夙，人道之大戒也。賈捐之、楊興、〔崔浩〕、 [3] 婁師德、張說、〔許衡〕 [4] ，一失其身，而后世之譏評(píng)，無為之原情以貸者，皆欽之類也。可勿戒乎! 二 亡西漢者，元后之罪通于天矣。論者徒見其吝璽不予、流涕漢廟、用漢伏臘而憐之，婦人小不忍之仁，惡足以蓋其亡漢之大憝哉!今有殺人者，流涕袒免而撫其尸曰：吾弗忍也，而孰聽之？漢懲呂氏之禍，不舉國柄而授之外威久矣。霍氏之持權(quán)，武帝拔霍光于下僚，與降胡廄吏等，非緣后族也；其既也，則以廢闇立明安社稷之功也。宣帝之于史氏，元帝之于許氏，以恩澤侯而已矣。成帝年已二十，元帝未有屬王氏之遺命焉；王鳳起自衛(wèi)尉，一旦而持天下之柄，孰為之邪？五侯并日而封，楊興、駟勝爭之而不得；茍參以異父弟強(qiáng)成帝以封侯，帝不聽，而猶寵以侍中；劉向諫而不聽，王章爭而見殺，垂涕不食，以激成帝之誅章；劉向抗疏不已，成帝歡息悲傷，卒受制而不能決。鳳死而音代，音死而商代，商死而根代，根死而莽代，一以世及之法取漢之天下，而使相嗣以興，非后之內(nèi)主于宮中，亦豈能蔓引綿延之如此哉？ 且夫王氏之橫，未嘗不可撲也。成帝察其奢僭不軌，而音、商、立、根藉槀負(fù)斧鑕以待罪；王立結(jié)淳于長之奸露，成帝下有司按治，而立殺其子以滅口；計(jì)其為人，非能險(xiǎn)鷙于呂之產(chǎn)、祿，武之三思、懿宗也。乃呂氏私其族而終以國事付平、勃，武氏私其姪而終以國事付狄、婁，元后則籠劉氏之宗社于其鞶帨，而以授之私親。逮乎哀帝之立，姑退莽以脅哀帝，而蠱在廷之心，縱董賢之不逞，乘其敗以進(jìn)莽，使恣行其鴆主之毒，晏然處之而不一詰。攝則使之?dāng)z矣，假則使之假矣，豈徒莽之奸足以恣行無忌哉？老妖不死，日蝕月齕，以殄漢而必亡之，久矣。故曰：罪通于天也。 婦人之道柔道也，反其德而為剛，雖惡易折。大畜之五曰：“豮豕之牙，吉。”牙可豮也，而呂、武以之，周勃、狄仁杰豮之而吉矣。姤之初曰：“羸豕孚蹢躅。”羸云者，不壯而柔者也，以柔而結(jié)人心者也，而蹢躅之兇不可禁，元后以之，雖劉向痛哭以陳言，成帝悲傷而懼禍，而無如后之涕泣者何也!莽已篡，漢已滅，姑以一泣逃天下后世之誅，而誰信之？不然，莽之惎毒，無有于其子，后果有思漢之心，莽其能戴之沒世而生榮死哀以相報(bào)哉？女禍之烈，莫如王氏，而論者猶寬之，蹢躅之孚，且以孚后世而免于史氏〔之〕 [5] 誅，亦險(xiǎn)矣哉! 三 成、哀之世，天地宗廟之祀倏廢倏興，以兒嬉而玩鬼神甚矣。其廢而復(fù)興也，或以天子之病，或以繼嗣之不立，小人徼福之術(shù)，固不足道。其廢也，始于貢禹而成于匡衡，所持者，三代之典禮也。宗廟遠(yuǎn)，有毀而無立者，義也；誠所不至，不敢黷焉，義所以盡仁也。儒者之言禮，文而已矣；以文而毀，猶之乎以文而立。夫漢之嗣君，于其所不廢之祀而能以誠格之乎？執(zhí)是以論，舉凡天地祖宗之祀皆可毀矣，而何但七世以上興五畤之郊也？茍非其人，道不虛行。宮室之侈，妃嬪之眾，服膳之奢，樂之淫，刑之濫，官之宂，賦之重，一能汰其所余以合于三代，而后議郊廟之毀，未晚也。且三代之靳祀于七世，豈徒然乎？抑創(chuàng)法者，自開國之君守約以待子孫之易盡其情而無偽，非祖宗立之而后王毀之也。自漢以降，百為不師古，禮樂之精意泯焉；而獨(dú)于祧廟致嚴(yán)于祖宗之廢興，何其徇末而斵其本也？況古之祧也，于大禘而合食，則雖廢而不忘。后世無禘而徒祧，幾于忘其所自出。然則廢五畤以伸上帝之孤尊，古之可法者也。制以七世而毀廟，古之未可遽法者也。君子之言禮，非但以其文也。 四 進(jìn)言者極其辭，而必有所避就，非但以遠(yuǎn)嫌而杜小人之口實(shí)也，道存焉矣。嫌已遠(yuǎn)而小人無閑以指摘，則君之聽不熒，而言乃為功于宗社。劉向憂王氏之勢(shì)盛而移漢，見之遠(yuǎn)，慮之切，向死而漢亡，所系亦大矣哉!而于進(jìn)言有未得者，故成帝雖感，而終不能庸，小人之黨，且有挾以上搖主聽而下惑人心。其言曰：“王氏、劉氏且不并立，宜援近宗室。”斯豈向所宜言者乎？以事言之，劉氏之賢，無有踰于向者，樞筦之任，不歸王氏必歸向矣，未有斥人之奸而自任者也。且劉氏、王氏豈頡頏而并論以爭衰王者。頡頏而并論，婦人勃谿之說也；且假之以頡頏之名而王氏張。彼將曰：天下非彼則我也。況乎呂氏之禍，與吳、楚、淮南、燕、廣陵互相盈虛，則外戚反脣而相譏，豈患無辭哉？以道言之，選賢任能以匡扶社稷者，天下之公也。堯之舉禹、皋，禹之任稷、契，湯之托伊尹，高宗之立傅說，文王之任閎、散，皆非懿親也。周道親親，而周、召以庸，管、蔡以誅；師尚父，邑姜之父，且以佐燮伐而位太師。王氏誠不可任，博求之天下，豈繄無賢；而必曰援近宗室，舉大義而私之一家，又豈五帝三王之道哉？ 向于是而失言矣。以為獨(dú)任，則不可有自請(qǐng)之情：以為博選宗室之賢，則歆之黨逆，向且不能保之于子，而況他乎？成帝悟而不終，羣姦聞而不憚，未必非向之言有以召之也。故進(jìn)言者，匪道是循，徒以致寇，而可不慎哉! 五 漢諸王之以禽獸行廢者不一，漢廷無有能據(jù)道以處此者，而谷永能言之。其曰：“帝王不窺人私，而春秋為尊者諱。”此義行，迄乎東漢，穢德不章。永之言，其利溥矣。夫人之有恥，自恥者也；恥心蕩而刑殺不能止，故知刑殺者，非可以善風(fēng)俗、已禍亂者也。漢之于此，既無家法以正之于先，而縱苛察之吏、告訐之小人、揚(yáng)之于后。無他，忌侯王之疆，日思翦艾以圖安，而紈夸膏粱，卒投于阱而無從辨。嗚呼!惎如是矣，惡得不拱手而授之賊臣哉？以刑制淫而固不可制，假暗昧以鋤彊而只以自弱。谷永者，王氏之私人也，而慮能及此，故知永者，附權(quán)臣非有移鼎之心，寵利未忘，規(guī)一時(shí)之進(jìn)取而已。漢能用之，亦何遽不為贊治之臣乎？六 老之戒在得，至于老而所需于天下者微矣，得奚足以亂其心哉？子孫之情長，而道義之氣餒，引子孫之得為已得，于是瀕死而不忘。張禹之初，與王根畢也，猶有生人之氣也；慮及子孫，而行尸走肉，遂禍人之宗社，冒萬世之羞，朱云欲以齒劍而不慚。夫人為不善而貽怨于子孫，誠不可為也；身之無過，質(zhì)之鬼神而不疚，則亦奚患哉？且夫禍福亦何常之有，假令王氏早敗，而按同惡之誅，禹之子孫，又能保其富貴乎？故禍福者，天也；失得者，人也；老而憂子孫，引天之吉兇以私之沒世，其愚不可療矣。成帝不輯折檻以旌朱云，則所以待禹者亦可知矣。禹且不自保，而況其子孫？七 谷永非杜欽之比也，永雖無黨王篡漢之遠(yuǎn)圖，而資王氏以榮寵，因?yàn)橹鹨硌桑c欽之誤合于小人、欲悔而不能也，其情畢矣。顧于此得人君聽言之道焉。永，王氏之私人也，其心，王氏之心也；若其言，則固成帝膏肓之藥石，可以起漢于死而生之也。夫王氏之固結(jié)而不解，帝忌之而不能黜，豈非以躬耽淫侈，畏昌邑之罰；而內(nèi)護(hù)趙、李，外庇張放、淳于長之私心，有所恧縮，而倒授以權(quán)哉？寵驕妒之妾，飲食倖臣之家，加賦重?cái)恳跃h游，而失百姓之心，是持宗社以遺人之道也。使帝感永之言，悔過自艾，正己齊家而憂社稷，賢臣進(jìn)，庶務(wù)理，民情悅以戴漢而不忘；權(quán)奸之謀自日以寢，而豈必誅戮放廢以傷母氏之心乎？故曰：“君子不以人廢言。”永之諫不行，雖忘軀憂國之臣與奸賊爭死生而無救于禍敗。則讀永書者，勿問其心可也。八 何武欲分宰相之權(quán)而建三公，自成帝垂及東漢，行之二百余年，至曹操而始革。丞相，秦官也；三公，殷、周之制也。古者合文武為一涂，故分論道之職為三；秦以相治吏，以尉治兵，文武分，而合三公之官于一相。漢置相，而閫政專歸于大將軍，承秦之分，而相無戎政之權(quán)，大將軍總經(jīng)緯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分置三公，以大司馬參司空、司徒之閑，冀以分王氏之權(quán)。乃名乍易而實(shí)不可更，莽之終以大司馬篡也，亦其流極重而不可挽也。然而武之法行之終代而不易者，以防微杜漸之術(shù)，固人主之所樂用也。若以古今之通勢(shì)而言之，則三代以后，文與武固不可合矣，猶田之不可復(fù)井，刑之不可復(fù)肉矣。殷、周之有天下也以戎功，其相天子者皆將帥。伊尹、周公，始皆六軍之長也。以將帥任國政，武為尚而特緣飾之以文；是取武臣而文之，非取文臣而武之也。列國之卿，各以軍帥為執(zhí)政，敦詩書，說禮樂，文之于既武之后，秉周制也。所以必然者，三代寓兵于農(nóng)，兵不悍，而治民之吏即可以治兵。其折沖而敵愾者，一彼一此，疆場(chǎng)之事，甲未釋而幣玉通，非有獷夷大盜爭存亡于鋒刃之下者也。而秦、漢以下不然，則欲以三公制封疆原野之生死，孰勝其任而國不為之敝哉？則漢初之分丞相將軍為兩涂，事隨勢(shì)遷，而法必變。遵何武之說，不足以治郡縣之天下固矣。特漢初之專大政以大將軍，而丞相僅承其意指，如田千秋、楊敞、韋玄成、匡衡，名為公輔，奉權(quán)臣以行法，則授天下于外戚武臣之手，而禍必滋。故武之說，可以救一時(shí)之欹重，而惜乎其言之晚也!相不可分也，將相不可合也，漢以后之天下，以漢以后之法治之，子曰：“所損益，可知也。” 九 成、哀之世，所可任為大臣者，王嘉而已矣。師丹之視翟方進(jìn)，尋丈之閑耳，皆以其身試權(quán)奸之好惡而不能出其樊籠，即有所欲言，而必資以自達(dá)也。師丹之劾董弘，何武之援王莽，屈于時(shí)之所尚，而不得不為之羽翼。無他，王、傅二女主交相起伏，漢已無君與大臣久矣。方進(jìn)之附淳于長也，欲與王氏忤，而長固王后之姊子也；長之不類，尤出諸王之上，資之以與諸王抗，而方進(jìn)之欲不死也奚能？熒惑之變，駕言移禍于宰相，王氏之嫉〔也〕 [6] 深，雖微熒惑，方進(jìn)其能免乎？武與丹浮沈于積陰之閑，一彼一此，小有所效，而俱為女主效妒媢之功，其不被顯戮，幸爾。嗚呼!至于成、哀之季而無可為矣、君子慎所趨以自全，辭大位而不居，其庶幾乎!一受其事，則非如王嘉之必死以自靖，而負(fù)咎于天人也，必不可浣。莊生曰：“游羿之彀中。”謂此時(shí)也。游其彀中而死焉，君子之徒也；游其彀中而免焉，小人之徒也；游其彀中，避死而得死焉，刑戮之民也。慎之 哀帝 一 人之能為大不韙者，非其能無所懼也，唯其能無所恥也。故血?dú)庵虏豢扇危q可器使；唯無所恥者，國家用之而必亡。成帝欲用孔光為丞相，刻侯印書贊而帝崩，是日光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綬，汲汲然惟恐緩而改圖，一如乞者之于墦閒，唯恐其馂之不余，而遽長跽以請(qǐng)也。張放者，幸臣也，帝崩，且思慕哭泣而死，而光矯兇為吉，犯天下之惡怒；然且卒無惡怒之者，光豈能不懼哉？冥然無恥，而人固容之也。始為廷尉，則承王莽之指，鴆殺許后，若無所懼也，而實(shí)無可懼也；莽為內(nèi)主，天下無有難之者也。既則議為傅太后筑別宮，力請(qǐng)逐傅遷歸故郡，抗定陶王之議，奪其立廟京師，若無所懼也，而非無所懼也；內(nèi)主有人，群臣相保，故師丹獲不測(cè)之禍，而光自若也。恥心蕩然，而可清可濁，無不可為，以得寵而避辱。王嘉瀕死，猶對(duì)獄吏曰：“賢孔光而不能進(jìn)。”亦惡知光之譖其迷國罔上，陷嘉于死，機(jī)深不測(cè)也哉？而嘉云然者，其兩端詭合以誘嘉，抑可知已。 拜謁迎送、執(zhí)臣主之禮于董賢者，光也；莽既乘權(quán)，去賢如敝屣者，光也；拱手以天下授之賊臣，幸早死而不與佐命之賞者，光也；莽既誅，猶無有聲言其惡以殄其世者，光也。嗚呼!人茍自盡喪其恥，則弒父與君而罪不及，亦險(xiǎn)矣哉!有國者不辨之于早，徒忌鷙悍之疆臣，而容厚顏之鄙夫，國未有不喪者也。故管子曰：廉恥，國之維也。 二 限田之說，董仲舒言之武帝之世，尚可行也，而不可久。師丹乃欲試之哀帝垂亡之日，卒以成王莽之妖妄，而終不可行。武帝之世可行者，去三代未遠(yuǎn)，天下怨秦之破法毒民而幸改以復(fù)古；且豪彊之兼并者猶未盛，而盤據(jù)之情尚淺；然不可久者，暫行之而弱者終不能有其田，彊者終不能禁其兼也。至于哀帝之世，積習(xí)已久，彊者怙之，而弱者亦且安之矣；必欲限之，徒以擾之而已矣。治天下以道，未聞以法也。道也者，導(dǎo)之也，上導(dǎo)之而下遵以為路也。封建之天下，天子僅有其千里之畿，且縣內(nèi)之卿士大夫分以為祿田也；諸侯僅有其國也，且大夫士分以為祿田也；大夫僅有其采邑，且家臣還食其中也；士僅有代耕之祿也，則農(nóng)民亦有其百畝也；皆相若也。天子不獨(dú)富，農(nóng)民不獨(dú)貧，相倣相差而各守其疇。其富者必其貴者也，且非能自富，而受之天子、受之先祖者也。上以各足之道導(dǎo)天下，而天下安之。降及于秦，封建廢而富貴擅于一人。其擅之也，以智力屈天下也。智力屈天下而擅天下，智力屈一郡而擅一郡，智力屈一鄉(xiāng)而擅一鄉(xiāng)，莫之教而心自生、習(xí)自成；乃欲芟夷天下之智力，均之于柔愚，而獨(dú)自擅于九州之上，雖日殺戮而只以益怨，彊豪且詭激以脅愚柔之小民而使困于田。于是限之而可行也，則天下可徒以一切之法治，而王莽之化速于堯、舜矣。 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天子無大公之德以立于人上，獨(dú)滅裂小民而使之公，是仁義中正為帝王桎梏天下之具，而躬行藏恕為迂遠(yuǎn)之過計(jì)矣。況乎賦役繁，有司酷，里胥橫，后世愿樸之農(nóng)民，得田而如重禍之加乎身，則疆豪之十取其五而奴隸耕者，農(nóng)民且甘心焉。所謂“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者也。輕其役，薄其賦，懲有司之貪，寬司農(nóng)之考，民不畏有田，而疆豪無挾以相并，則不待限而兼并自有所止。若窳惰之民，有田而不能自業(yè)，以歸于力有余者，則斯人之自取，雖圣人亦無如之何也。 三 成、哀之世，漢豈復(fù)有君臣哉!婦人而已矣。彭宣、何武、唐林，皆所謂錚錚者也，而所爭者，僅一傳喜之去留而已。哀帝之初，傅氏與王氏爭而傅氏勝；哀帝之亡，王氏與傅氏爭而王氏勝。勝者乘權(quán)，而不勝者憤；二氏之榮枯，舉朝野而相激以相訟，悲夫!當(dāng)傅遷之傾邪，而推喜以抑遷，亦何異乎王根、王立之驕橫而推莽邪？其言曰：“喜，傅氏賢子，議論不合而退，百寮莫不恨之。”傅氏之賢子，何當(dāng)于天下之安危、劉宗之存亡，而百寮何所容其恨？又何異乎王莽、王仁之就國，而天下多冤王氏者。傅喜幸而未敗爾。莽之廢，吏民叩闕而訟冤，賢良對(duì)策而交獎(jiǎng)，偽謙所誘，人心翕歸，而賢者不免，且較喜而彌甚。喜之賢，其孰信之？以四海之大，豈繄無人可托孤寄命者，唯區(qū)區(qū)王、傅二嫗之愛憎是爭。嗚呼!率天下而奔走于閨房之頻笑，流俗之溺流而不反如是哉! 故圣王之治，以正俗為先，以辨男女內(nèi)外之分為本。權(quán)移于婦人，而天下沈迷而莫能自拔，孰為為之而至此極!元后之陰狡，成帝之昏愚，豈徒召漢室之亡哉？數(shù)十年中原無丈夫之氣，而王莽之亂，暴骨如山矣。 四 歷成、哀、平之三季，環(huán)朝野而如狂，所僅能言人之言者，一李尋而已，其他皆所謂人頭畜嗚也。尋推陰陽動(dòng)靜之義，昌言母后之不宜與政，豈徒以象數(shù)征吉兇哉？天地之經(jīng)，治亂之理，人道之別于禽獸者，在此也。婦人司動(dòng)而陰乘陽，陽從陰，履霜而冰堅(jiān)，豕孚而蹢躅。天下有之，天下必亡；國有之，國必破；家有之，家必傾。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倫，以之而泯；厚生、正德、利用之道，以之而蔑。故曰：尋之言，言人之言，而別于禽獸也。婦者，所畜也；母者，所養(yǎng)也；失其道，則母之禍亦烈矣，豈徒婦哉？夫國有君子，國可不亡。尋昌言之無誅，而不能救漢之亡，又何也？尋非其人也。陰之干陽，其變非一。女子之干丈夫也 [7] ，鬼之干人也，皆陰之干陽也。尋知乾之剛、陰之靜矣，鬼亦陰也，靜以聽治于人者也。顧其識(shí)不及此，聽甘忠可、夏賀良之邪說，惑上以妖，終以貶死燉煌，為天下笑；則亦以陰干陽，等于婦人之煽處爾。載鬼一車，而欲懲負(fù)涂之豕，奚其可？故陰陽動(dòng)靜之理大矣，其變繁矣，其辨嚴(yán)矣。立人之道以匡扶世教，無一而可茍焉者也。 五 治河之策，賈讓為千古之龜監(jiān)，而平當(dāng)之?dāng)?shù)言決矣。當(dāng)言“經(jīng)義有決河深川，而無隄防壅塞之文”。此鯀所以殛，禹所以興，而以堯、舜之圣，不能與橫流之水爭勝者也。讓言“古之立國者，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shì)所不及”。殷所以世有河患，而盤庚奮然依山以避災(zāi)，無他，唯無總于貨寶而已。細(xì)人之情，怙田廬之利，貪瀕河之土，動(dòng)天下以從其欲，貽沈沒于子孫，而偷享其利，既古今之通弊矣。而后世之謀臣，要君勞民以陻塞逆五行之?dāng)浾撸洳恍ぶ橛卸桑浩渌^賢者，竭民力，積一簣以障滔天而暫遏之，瀕河之民，且歌謠而禱祀焉，遂以功顯于廷，名溢于野，故好事者踵起以嘗試而不絕。其不肖者，則公帑之出納，浩煩而無稽，易為侵牟；民夫之賃傭，乘威以指使，而乾沒任意；享其利而利其災(zāi)，河濱之士大夫與其愚民及其奸胥，交起以贊之，為危詞痛哭以動(dòng)上聽。宜乎自漢以來，千五百年，奔走天下于河，言滿公車，牘滿故府，疲豫、兗、徐三州之民，供一河之溪壑，而一旦潰敗，胥為魚鼈，而但咎陻塞之不固也。可悲矣夫!古今之異者，南北之殊流耳，其理勢(shì)則一也。繇讓之言而推其利病之原，非河之病民，而民之就河貪利以觸其害耳。貪退灘之壤，民有其土而國有其賦，鋒端之蜜截舌，而甘之者不恤也。使能通百年之算，念天下之廣，猶是民也，徙之而于國無傷，其愈于陻塞疲役之貧勞困斃與潰決之漂蕩淹溺也，孰為利害哉？數(shù)千年而不出鯀之覆轍，君不明，而貪功嗜利之臣民，積習(xí)而不可破，平當(dāng)之言，賈讓之策，縣巨燭于廣廷，而昧者猶擿埴以趨也；不亦悲乎! 六 谷永請(qǐng)諱諸侯王之獸行，以全人道之恥，議之正者也；耿育請(qǐng)揜趙昭儀殺皇子之惡，以隱成帝之惑，議之不正者也；二說相似而貞邪分，精義以立法，不可不辨。永之正者，凱風(fēng)之不怨也；育之不正者，小弁之怨也。淫妒之嬖妾，操刃以絕祖宗之胤胄，而曲為之覆，天子之子，不死于妖嬖者，其余幾何哉!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故書“文姜遜于齊”、“哀姜遜于邾”，以昭大義，而不以逐母為嫌。昭儀之惡，宗廟所不容，況非嫡后君母，而可縱之乎？甚哉，育之言誖也，曰“知陛下有賢圣通明之德，廢后宮就館之漸，絕微嗣以致位”。是成帝戕父子之恩以為未然之迂圖，其孰信之？育若曰“昭儀不殺皇子，則哀帝不得而立”，以蠱帝心而縱妖嬖。是哀帝本不與于篡弒之謀，而育陷之使入也。春秋嚴(yán)黨賊之誅，哀帝不能免，而育之罪不可逭矣。解光問罪之爰書不伸，趙氏宮官之大罰不正，宮闈肆毒于社稷而莫之問，故元后黨王莽以弒平帝、廢孺子、而無所顧忌。胡三省者，乃謂其合春秋“為尊者諱”之義。邪說張，而賈繼春資之以讎其庇李選侍之奸。清議不明，非一時(shí)一事之臧否已也。 七 鮑宣七亡七死之章，陳漢必亡之券以儆哀帝，正本之論也。王莽之奸奸而愚，非有操、懿之才，其于國又未有劉裕之功，輕移于衽席之上而莫之禁，莽其何以得此哉？唯民心先潰于死亡，而莽以私恩市之也。藉非成帝之耽女寵，哀帝之暱頑童，縱其鬻吏賊民而蠱民以寇攘，莽亦上官桀、霍禹之續(xù)爾，而漢祚奚其亡？張放、淳于長，王氏之先驅(qū)也；傅遷、董賢，王氏之勸駕也；曹爽、何晏，司馬懿之嚆矢也；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之前茅也；蔡京、童貫、史彌遠(yuǎn)、賈似道，女直、蒙古之倀鬼也；而非君之溺于寵樂以忘民之死也不成。不然，孔光、揚(yáng)雄之流，亦嘗與聞名教；而宗室群臣以及四海之民，豈遽能以片餌誘嬰克而輒棄其母乎？故宣陳亟救死亡之言，知探本矣，愈于劉向之欲挽橫流而堙諸其下也。 雖然，宣之言猶有病焉，后世言事之臣，增闇主之疑而授奸臣以傾妒之口實(shí)，皆此繇也。宣言：“慎選舉，大委任，以儆官邪，而免民于死亡。”是矣。勿亦姑言賢者之當(dāng)任，以聽人主之自擇，待有問焉，而后可臚列傅喜、何武、孔光、彭宣、龔勝之賢以告，未晚也。今乃不然，若天子之左石一唯其所建置，而君不得以司取舍之權(quán)，眾不得以參疇咨之議，則偪上有嫌，而朋黨之謗興。且喜、武諸人皆大臣也，自不能邀人主之知而安其位，宣能以疏遠(yuǎn)片言取必于同昏之廷乎？知不可得而故言之，授奸人以背憎之資，石介遇明主而激黨禍，況庸君佞倖權(quán)奸交亂之天下哉!進(jìn)言者不知其道，徒以得后世之稱而無益于時(shí)，皆此一時(shí)之氣矜為之也。又況宣所稱者，龔勝而外，吾未見有大臣之操焉。孔光巨奸而與于清流，宣失言矣。盈廷之士氣，漢室之孤忠，唯一王嘉，而不能訟其屈抑。然則鮑宣者，亦一時(shí)氣激之士，而未足以勝匡主庇民之任者乎! 八 易曰：“伏戎于莽，三歲不興。”不興者，慮其興之辭也。三歲而不興，逮其興而燎原之焰發(fā)于俄頃矣。哀帝崩，元后一聞之，即日駕之未央宮，馳召王莽，詔諸發(fā)兵符節(jié)、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此高帝馳入趙壁奪韓信、張耳軍之威權(quán)，后以一老嫗斷然行之，雷迅風(fēng)烈而無疑畏；其提攜劉氏之天下授之王氏，在指顧之閑耳。非伏之三歲，爪牙具而羽翼成，安能爾哉？甚矣，悍婦之威，英雄所不能決，帝王所不能持，而指麾輕于鴻毛，至此極也!司馬懿之殺曹爽，劉裕之克劉毅，朱溫之爭李克用，大聲疾呼、深慮陰謀、頳顏流汗、喋血以爭而僅得者，元后偃息談笑而坐收之。故莽有伏戎藏于平蕪蔓艸之中，無有險(xiǎn)阻之形而不可測(cè)也。三歲伏而一旦興，有國者可不戒哉! 九 何武以忤王莽而死，可以為社稷之臣乎？未也。武與公孫祿謀云：“呂、霍、上官幾危社稷，不宜外戚大臣持權(quán)。”此漢室存亡之紐也。乃當(dāng)其時(shí)，內(nèi)而元后為伏莽之戎，外而孔光為翼戴之奸，武僅以孤立之勢(shì)撲始然之火，既處于不敵之?dāng)?shù)矣。國之安危，身之生死，徒藉于一言，而言非可恃也，所恃者浩然之氣勝之耳。公孫祿豈可終保者哉？而與之更相稱說，武舉祿，祿即舉武，標(biāo)榜以示私，授巨奸以朋黨之譏，則氣先餒而惡足以勝之!祿惟詭隨，乃以幸免；武不欲為祿之詭隨矣，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心不可質(zhì)鬼神，道不可服小人，出沒于寵辱之中，而欲援己傾之天下，以水濺沸膏，欲息其燄而燄愈烈，非直亡身，國因以喪，悲夫!一○ 平當(dāng)、彭宣皆見稱于班固，宣未可與當(dāng)并論也。當(dāng)臨受侯封，臥病不起以固辭之，知世不可為，郁邑以死，可謂知恥矣。當(dāng)之在位，丁、傅持權(quán)，而史稱帝雖寵任丁、傅，而政自己出，異于王氏；則當(dāng)逡巡以死，而不忝無實(shí)之封，于自守之道未失也。若宣者，位司空為漢室輔，王莽殺兩后，誅異己，腹心爪牙交布朝廷，而元后為國賊之內(nèi)主，此正宣肝腦涂地、激天下忠烈之氣、以救一線之危者，而為全軀、保妻子之謀，謝不能以引退，尚足為人臣子乎？龔勝、邴漢且猶在梅福之下，所任異也，而況宣位三公之重哉？宣者，與董賢、孔光并居臺(tái)輔而不慙者也，其生平可知矣。班固曰：“見險(xiǎn)而止。”率天下以疾視君父之死亡而不恤，必此言夫!平帝 一 元壽二年六月，哀帝崩，明年正月，益州貢白雉，群臣陳莽功德，號(hào)安漢公，天下即移于莽。以全盛無缺之天下，未浹歲而遷，何其速也!上有闇主而未即亡，故桓、靈相踵而不絕；下有權(quán)奸而未即亡，故曹操終于魏王；司馬懿殺曹爽、奪魏權(quán)，歷師、昭迄炎而始篡天下者，待一人以安危，而一人又待天下以興廢者也。唯至于天下之風(fēng)俗波流簧鼓而不可遏，國家之勢(shì)，乃如大隄之決，不終旦潰以無余。故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奉之以篡，莽且不自意其能然，而早已然也。莽之初起，人即仰之矣；折于丁、傅，而訟之者滿公車矣；元后拔之廢置之中，而天下翕然戴之矣。固不知莽之何以得此于天下，而天下糜爛而無余，如疫癘之中人，無能免也。環(huán)四海以狂奔，氾濫滔天，而孰從挽之哉？夫失天下之人心者，成、哀之淫悖為之，而蠱天下之風(fēng)俗者不在此。宣、元之季，士大夫以鄙夫之心，挾儒術(shù)以飾其貪頑。故莽自以為周公，則周公矣；自以為舜，則舜矣；周公矣，舜矣，無惑乎其相騖如狂而戴之也。 當(dāng)偽之初起也，匡衡、貢禹不度德，不相時(shí)，舍本逐末，興明堂辟雍，仿周官飾學(xué)校于衰淫之世；孔光繼起為偽之魁，而劉歆諸人鼓吹以播其淫響。而且經(jīng)術(shù)之變，溢為五行災(zāi)祥之說；陽九百六之?dāng)?shù)，易姓受命之符，甘忠可雖死而言傳，天下翕然信天命而廢人事，乃至走傳王母之籌而禁不能止。故莽可以白雉、黃龍、哀章銅匱惑天下，而愚民畏天以媚莽。則劉向?qū)崬橹福┓俊⒗顚ひ鎸?dǎo)之以浸灌人心，使疾化于妖也。子曰：“無為小人儒。”儒而小人，則天下無君子；故龔勝、邴漢、梅福之貞，而無能以死衛(wèi)社稷，非畏禍也，畏公議之以悖道違天加己也。小人而儒，則有所緣飾以無忌憚；故孔光諸奸，施施于明堂辟雍之上而不慚。莽之將授首于漢兵，且以孔子自擬，愚昧以為萬世笑而不疑。傳曰：“國有道，聽于人；國無道，聽于神。”古之圣人，絕地天通以立經(jīng)世之大法，而后儒稱天稱鬼以疑天下，雖警世主以矯之使正，而人氣迷于恍惚有無之中以自亂。即令上無闇主，下無奸邪，人免于饑寒死亡，而大亂必起。風(fēng)俗淫，則禍眚生于不測(cè)，亦孰察其所自始哉？ 漢之偽儒，詭其文而昧其真，其淫于異端也，巫史也，其效亦既章章矣。近世小人之竅儒者，不淫于鬼而淫于釋，釋者，鬼之精者也。以良知為門庭，以無忌憚為蹊徑，以墮廉恥、捐君親為大公無我。故上鮮失德，下無權(quán)奸，而萍散波靡，不數(shù)月而奉宗社以貽人，較漢之亡為尤亟焉。小人無憚之儒，害風(fēng)俗以陸沈天下，禍烈于蛇龍猛獸，而幸逸其誅。有心者，能勿伸斧鉞于定論乎？ 二 君子之道以經(jīng)世者，唯小人之不可竅者而已；即不必允協(xié)于先(生)〔王〕 [8] 之常道而可以經(jīng)世，亦唯小人之所不可竊者而已。君子經(jīng)世之道，有質(zhì)有文。其文者，情之已深，自然而昭其美者也。抑忠信已浹于天下，天佑而人順之，固可以緣飾而增其華者也。是則皆質(zhì)之余，而君子不恃之以為經(jīng)世之本。于是而小人竊之，情隱而不可見，天命人心不能自顯，則竊而效之，亦遂以為君子之道在于此而無慚。然則小人之所可竊者，非君子之尚，明矣。封建、井田、肉刑，三代久安長治，用此三者，然而小人無能竊也。何也？三者皆因天因人，以趣時(shí)而立本者也。千八百國各制其國，而漢之王侯僅食租稅；五刑之屬三千，而漢高約法三章；田畝之稅十一，而漢文二十稅一，復(fù)盡免之；小人無能竊也。何也？雖非君子之常道，然率其情而不恤其文，小人且惡其害已而不欲效也，非文也。七月之詩，勸農(nóng)之事也，而王莽竊之，命大司農(nóng)部丞十三人、人部一州、以勸農(nóng)桑，似矣。養(yǎng)生、送死、嫁娶、宮室、器服之有制，禮之等也，而王莽竊之，定制度吏民之品，似矣。若此類，君子之道蓋有出于是者；而小人不損其欲，不勞其力，不妨其惡，持空文，立苛禁，一旦以君子之道自居而無難。則以此思之，君子經(jīng)世之大猷不在此，明矣。何也？農(nóng)桑者，小民所自勸也，非待法而驅(qū)也。制度者，士大夫遵焉，庶人所弗能喻，惟國無異政，家無殊俗，行之以自然耳，非一切之法限之不得而繼之以刑者也。然而竊仿之而即似，雖不效而可以自:，遂以施施于天下曰：吾既以行君子之道矣。故文者，先王不容已，而世有損益，初不使后世效之者也 [9] 。承百王之敝，而仍有首出庶物之功名，乃能 [10] 立高明闊遠(yuǎn)之崖宇，而小人望之如天之不可企及。無他，誠而已矣。誠則未有可竊者也。 三 天下相師于偽，不但偽以跡也，并其心亦移而誠于偽，故小人之誠，不如其無誠也。誠者，虛位也；知、仁、勇，實(shí)以行乎虛者也。故善言誠者，必曰誠仁、誠知、誠勇，而不但言誠。陵陽嚴(yán)詡，當(dāng)王莽之世，以孝行為官，任潁川守，謂掾史為師友，有過不責(zé)，郡事大亂。王莽征為美俗使者，詡?cè)タr(shí)，據(jù)地而哭，謂已以柔征，必代以剛吏，哀潁川之士類 [11] 必罹于法。此其呴沫之仁，蓋亦非偽托其跡也。始于欲得人之歡心，而與人相暱，為之熟，習(xí)之久，流于輭媚者浸淫已深而不自覺。蓋習(xí)于莽之偽俗，日蒸月變，其羞惡是非之心，迷復(fù)而不返。乃試思其泣也，涕淚何從而隕？則詰之以偽，而詡不服；欲謂之非偽，而詡其能自信乎？嗚呼!偽以跡，而公論自伸于跡露之日；偽以誠，而舉天下以如狂，莫有能自信其哀樂喜怒者，于是而天理、民彝澌滅盡矣。故天下數(shù)萬蚩蚩之眾，奔走以訟莽稱莽而翕然不異，夫豈盡無其情而俱為利誘威脅哉？偽中于心腎肺腸，則且有前刀鋸、后鼎鑊而不恤者。蔡邕之歡董卓，姚崇 [12] 之泣武瞾，發(fā)于中而不能自已。甚哉，誠于偽之害人心，膏肓之病，非藥石之所能攻也。 四 陳涉、吳廣敗死而后胡亥亡；劉崇、翟義、劉快敗死而后王莽亡；楊玄感敗死而后楊廣亡；徐壽輝、韓山童敗死而后蒙古亡；犯天下之險(xiǎn)以首事，未有不先自敗者也。亂(士)〔人〕 [13] 不恤其死亡，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乃暴君篡主相滅之先征也，先死以殉之可矣。勝、廣、玄感、壽輝、山童，皆挾徼幸之心以求逞其志，非其能犯難以死爭天下者也；天將亡秦、隋、蒙古而適承其動(dòng)機(jī)也。二劉、翟義不忍國讎，而奮不顧身，以與逆賊爭存亡之命，非天也，其志然也；而義尤烈矣。義知不成而忘其死，智不逮子房而勇倍之矣。當(dāng)莽之篡，天下如狂而奔赴之，孔光、劉歆之徒，援經(jīng)術(shù)以導(dǎo)諛，上天之神，虞舜之圣，周公之忠，且為群不逞所誣而不能白。義正名其賊、以號(hào)召天下于魔魅之中，故南陽諸劉一起，而莽之首早隕于漸臺(tái)。然則勝、廣、玄感、山童、壽輝者，天貿(mào)其死以亡秦、隋；而義也、崇也、快也，自輸其肝腦以拯天之衰而伸莽之誅者也。不走而死，義尤烈哉! 王莽 一 王莽未滅，而劉歆先殺，歆未死而族先滅，哀哉!劉向之澤不保其子孫，而從學(xué)之門人與俱燼也。甄豐也，王舜也，皆推戴莽以分膏潤者也。鬼奪其魄，而豐以亂誅，舜以悸死，于是而知鬼神之道焉。推戴已成而心不自寧，此心之動(dòng)，鬼神動(dòng)之也，二氣之良能所見幾而不可揜也；故皆不得其死，而歆之罰為尤酷焉。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歆小人也，蒙父向之余烈，自命于儒林，以竅先王之道；君子之器，其可乘乎？貌君子而實(shí)依匪類者，罰必重于小人。圣人之學(xué)，天子之位，天之所臨，皆不可竊者也。使天下以竊者為君子，而王道斬、圣教夷，〔姚樞許衡之幸免焉，幸而已〕 [14] 矣。二 嚴(yán)尤之諫伐匈奴，為王莽謀之則得爾，而后世亟稱之為定論，非也。莽之召亂，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國，禍必于此而發(fā)。尤不敢言莽不可伐匈奴，而言匈奴不可伐，避莽之忌而諱之，豈果如蟁蝱之幸不至前，無事求諸水艸之藪以撲之哉。秦之毒天下而亡，阿房也，驪山也，行游無度而誅殺不懲也；非筑城治障斥遠(yuǎn)匈奴之害也。漢武之疲敝天下，建章也，柏梁也，禱祠祈僊而馳驅(qū)海岳也，貪一馬而興萬里之師也；非埽幕南之王庭以翦艾匈奴之害也。秦得天下于力戰(zhàn)，民未休息。而筑戍之役暴興，則民怨起。漢承文、景休息之余，中國無事，而乘之以除外偪之巨猾，故武帝之功，至宣、元而收，垂及哀、平，而單于之臣服不貳。莽之得天下更悖于秦，而亟用其不知兵之赤子，是其為秦之續(xù)也，必劇于秦，尤心知之而不敢訟言耳。豈可以為定論而廢漢武之功哉？ 兵者，毒天下者也，圣王所不忍用也。自非鱗介爪牙與我殊類，而干我藩垣，絕我人極，不容已于用也，則天下可以無兵。故莽之聚兵轉(zhuǎn)饟以困匈奴，為久遠(yuǎn)計(jì)者，未嘗非策。而嚴(yán)尤之欲深入霆擊也，亦轉(zhuǎn)計(jì)之謬焉者。莽非其人，莽之世非其時(shí)，故用莽之術(shù)而召天下之亂。自非莽也，尤之策，與趙普之棄燕、雲(yún)也均，偷安一時(shí)，而禍在奕世矣。 三 西漢之亡也，龔勝、薛方、郭欽、蔣詡、陳咸，皎然不辱，行跡相侔，而未可等也。薛方詭辭以免，何以處夫嚴(yán)光、周黨際盛世而隱者乎？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可孫而不可誣。謂王莽為唐、虞，則唐、虞矣，謀諸心，出諸口，方亦何以自安乎？莽之逆以偽，而不足以延，茍有識(shí)者，無不知也，知之則必避之矣。避臣莽之誅于他日，抑避忤莽之禍于當(dāng)時(shí)，方之工于術(shù)也，其得與龔勝齒哉？視紀(jì)逡、兩唐而慧焉者爾。欽、詡則可謂自好矣。咸謝病不應(yīng)，辭亦孫矣，而悉收漢之律令書文壁"I之，豈徒以俟?jié)h氏中興之求哉？誠有不忍者矣。子之慕親也，愛其手澤；臣之戀主也，閔其典章；典章者，即先王神爽之所在也，故以知咸有不忍之心也。嗚呼!勝以死自靖，咸以生存漢，惻怛之生心一也。微二子，吾孰與歸？四 天下相習(xí)于怪，無不怪也。郅惲引天文歷數(shù)，上書王莽，令就臣位，復(fù)立漢室，可不謂怪乎？以莽之慘，無不可殺者，而惲免于死；莽誣天而以天誣人，故忌天而不加刑，惲故持之盈而發(fā)之無憚耳。惲以此故智，閉門不納光武而蒙賞，世皆驚其奇而偉其志操，而不知為君子所必斥為怪而不欲語者也。怪士不懲，天下不平。使明主戮之，而天下猶惜之。大經(jīng)不正，庶民習(xí)于邪慝，流俗之論，以怪為奇，若此類者眾矣。注釋： [1] 據(jù)校記增。 [2] 據(jù)校記增。 [3] 據(jù)校記增。 [4] 據(jù)校記增。 [5] 據(jù)校記增。 [6] 據(jù)校記增。 [7] 校記“女子之干丈夫也”下有“夷狄之干中夏也”七字。 [8] 校者按：“生”字當(dāng)作“王”。 [9] 校記此下有“仁義有同情，則張弛有異用”十一字。 [10] 校記無“乃能”二字。 [11] 校記“之士類”三字作“豪俠驕橫者”五字。 [12] 姚崇，船山原文作張說。刻本已據(jù)劉毓崧校勘記改正按劉氏周易外傳校勘記云：“以新、舊唐書及通鑒考之，中宗復(fù)辟后，武后遷居上陽宮，群臣中嗚咽流涕者，乃姚崇，非張說。是時(shí)崇正知政事，說流于欽州，尚未還京也。”又宋論校勘記云：“卷二十一“唐中宗”條內(nèi)云武氏遷于上宮，姚兀之涕泗嗚咽。元之即崇之改名。可證船山偶然誤記。” [13] 據(jù)校記改。 [14] 據(jù)校記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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