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曰:“項斯詩亦甚可喜。‘上高樓閣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劍行’,宋人遵之,號折句法,輾轉(zhuǎn)相效,惡聲盈耳。” 又曰:“劉駕詩多直,而‘馬上續(xù)殘夢’篇,誠為杰作。《寄遠(yuǎn)》詩亦工。《桑婦》詩不惟妙于摹擬,更得性情之正,而諸選不之及。” 又曰:“喻鳧效閬仙,人稱賈、喻。唐人所推之‘滄洲違釣隱,紫閣負(fù)僧期’,宋人所推之‘木落山城出,潮生海棹歸’,‘硯和青靄凍,簾對白█垂’,今皆不見集中,則知散失者多矣。” 又曰:“晚唐人詩,余最喜于█、曹鄴。鄴詩鍾、譚表章殆盡,█詩不收一篇,何也?其《擬古》曰:‘國色久在室,良媒亦生疑。’《塞下曲》曰:‘戰(zhàn)鼓聲未齊,烏鳶已相賀。’《戍客南歸》曰:‘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古宴曲》曰:‘燕娥奉卮酒,低鬟若無力。十戶手胼胝,鳳凰釵一只。高樓齊下視,日照羅衣色。笑指負(fù)薪人,不信生中國。’此數(shù)篇當(dāng)備蒙瞍之采。” 又曰:“寫景詩雖不嫌雕刻,亦須以雅致者為佳。如鄭巢之‘茶煙開瓦雪,鶴跡上潭冰’,劉得仁之‘勁風(fēng)吹雪聚,渴鳥啄冰開’,乃可。如許棠之‘曉嶂猿窺戶,寒湫鹿舐冰’,‘舐’字不雅。許棠以《洞庭》詩得名,數(shù)篇之外,皆枯寂無味。” 又曰:“李洞造語之精,如‘掃石月盈帚,濾泉花滿篩’,《古柏行》之結(jié)根生別樹,吹子落鄰峰’,《秋日》之‘片穿塔過,孤葉入城飛’,《宿道院》之‘墜果敲樓瓦,高螢映鶴身’,《送行腳僧》之‘毳衣沾雨重,棕笠看山欹’,《送鄭先輩歸覲華陰》‘僧向瀑泉聲里賀,鳥穿仙掌指間飛’,穿天心、出月脅而成者也。其《終南》詩之‘殘陽高照蜀,敗葉遠(yuǎn)浮涇’,縮數(shù)千里于目前。” 又曰:“無可詩如秋澗流泉,波濤不興,亦自清冷可讀。如‘磬寒徹幾里,白已終宵’,‘霧交高頂草,云隱下方燈’,‘夜雨吟殘燭,秋城憶遠(yuǎn)山’,不在‘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之下。” 又曰:“三羅并稱,虬詩無傳,《比紅兒》不足觀。唐人謂隱才雄而疏,鄴才精而致。鄴七言律詩亦卑淺,惟絕句工妙。如《長安春雨》云:‘半夜五侯池館里,美人驚起為花愁。’開一寶山,至今猶為人盜用。” 又曰:“羅隱表啟不讓溫、李、█,詩帶粗豪氣,絕句尤無韻度,酷類宋人。亦有佳句,但不能首尾溫麗。隱不得志于舉場,故善作█傺之言。如‘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歸去來’,‘灞陵老將無功業(yè),猶憶當(dāng)時夜獵歸’,激昂悲壯。”喬謂隱之“風(fēng)從昨夜吹銀漢,淚擬何門落玉盤”,非終身困躓者,不知其悲妙。《岸草》詩云:“生處豈容依玉砌,要時還許上金尊。”說盡我輩苦情,尤悲在次句。其“一年兩度錦城游”篇,亦不易多得。 又曰:“隱善于使事,春日投錢投錢塘元帥尚父詩云:‘鹽車顧後聲方重,火井窺來焰始浮。’尊為伯樂,望以孔明,一匡唐室,不止感恩而已。”喬謂█稱臣于梁,隱諫曰:“大王據(jù)江海之固,人其奈我何!縱不能興復(fù)王室,何必交臂事賊!” █意隱不得志于唐,自必懷憾,聞此甚重之。則昭諫非聊爾之詩人也! 又曰:“讀皮日休《松陵集》,詩不為佳,于筆墨外高韻可欽,由神明襟度勝耳。一從事祿入幾何,既以給其地之高流,又沾他郡之賢者,讀其《五貺》諸篇,使人神往。襲美詩序,或多或寡,皆疏落有古意。集中詩多宋調(diào),吳體尤可憎,四聲、疊韻、離合、回文俱無取。吾重之以其人,以其文。” 又曰:“薛能詩雖不惡,原無當(dāng)于高流。至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人故故生’,‘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閑’,已是宋人惡道。而詩輕太白,功薄武侯,何無忌憚!”喬曰:“余初謂‘當(dāng)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是唐室難扶,悔入仕路耳。後見此種甚多,信為妄人。” 又曰:“李中詩雖淺,而有澹之致。林寬詩,賈派也。其《少年行》云:‘報仇沖雪去,乘醉臂鷹回。’亦佳。又有鄭钅從《邯鄲俠少年行》云:‘夜渡濁河津,衣中劍滿身。兵符劫晉鄙,匕首刺秦人。報士非無膽,高堂念有親。昨緣秦苦趙,來往大梁頻。’道得末二句,其人可知,惜不見其集。曹松亦賈派,其‘天垂無際海,云白久晴峰’,‘衰條難定鳥,缺月易依山’,刻畫尤精。其集當(dāng)以《己亥歲》首篇為冠。方干《寒食》詩最佳,寫得山林出色。崔涂、張喬、張蠙皆有入情之句。喬之‘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飛猶自半年馀。夜來因得思鄉(xiāng)夢,重讀前秋轉(zhuǎn)海書’。蠙之‘長疑即見面,翻致久無書’。涂《除夜》之‘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漸與骨肉遠(yuǎn),轉(zhuǎn)于僮仆親’。是真詩,不得概以為晚唐。涂律詩一氣斡旋,有如口談,得張水部之深旨。如‘并聞寒雨多因夜,不得鄉(xiāng)書又到秋’,‘正逢搖落仍須別,不待登臨已合悲’,皆本色語之佳者。《春夕》一篇,自不待言。張喬亦有一氣貫串之妙,尤能作景語。如《華山》之‘樹黏青靄合,崖夾白云濃’,《題鄭侍御別業(yè)》之‘霞朝入鏡,猿鳥夜窺燈’,《送許棠》之‘夜火山頭市,春江樹杪船’,皆佳。而‘有景終年住,無機是處閑’,又真率而妙。李昌符寫景最刻畫,無蹇澀之態(tài)。如‘樹盡禽棲草,冰堅路在河’,‘忽驚鄉(xiāng)樹出,漸識路人多’,又‘破月銜高岳,流星拂曉空’,‘?dāng)?shù)家分小逕,一水截平蕪’,敘景如在目前。” 又曰:“鄭谷詩以淺切而妙,如‘酒醒蘚砌花陰轉(zhuǎn),病起漁舟鷺跡多’,‘飲澗鹿喧雙派水,上樓僧踏一梯云’,‘眠窗日暖添幽夢,步野風(fēng)清散酒酲’,‘村逢好處嫌風(fēng)便,酒到醒時覺夜寒’,如此者多,終傷薄弱。絕句是一句家。秦韜玉詩無足言,獨《貧女》篇之‘苦恨年年壓金錢,為他人作嫁衣裳’,為古今口實。” 又曰:“《紀(jì)事》、《品匯》并無劉兼。兼詩不高而有逸致,如‘蓮塘小飲香隨艇,月榭高吟水壓天’,‘白鷺獨飄山面雪,紅蕖全謝鏡心香’。《春怨》尤佳,結(jié)云:‘獨倚畫屏人不會,夢魂才別戍樓邊’。可為韓致堯驂乘。” 又曰:“韋莊詩飄逸,尤善寫豪華之景。《聞再幸梁洋》云‘興慶玉龍寒自躍,昭陵石馬夜空嘶’,《贈邊將》之‘手招都護新降虜,身著文皇舊賜衣’,甚為警策。” 又曰:“詩最不宜強所不能。吳融近體亦有情致,至作長歌,大都可笑。李咸用樂府,有羊質(zhì)虎皮之恨。古調(diào)高言,可妄效哉!” 又曰:杜荀鶴在晚唐為至陋,不成人語。而鍾氏所錄,不惟蒼樸高雅,竟似有道者之言;而‘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千古透論。其集中佳句,如‘一溪寒色漁收網(wǎng),半樹斜陽鳥傍巢’,‘秋登岳寺隨步,夜宴江樓月滿身’,‘寒雨漸疏叢菊艷,晚風(fēng)時動小松陰’,甚佳。恨只一聯(lián),又鄙俚者太不堪。 又曰:“詩至晚唐而壞極,何待宋人!大都綺麗則無骨,鄭谷、李建勛最甚;樸澹則少味,李頻、許棠尤無取焉。甚則粗鄙陋劣,則有杜荀鶴、僧貫休其人焉。貫休《懷素草書歌》有云:‘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秦王肩上搭著棗木槊。’又何異瞽詞平話耶!又曰:‘從他人說從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寧。’豈不可丑!李建勛詩格最弱,而情致迷離,亦能動人。如《殘牡丹》詩全無骨氣,卻有倚門流目之態(tài),輕佻者亦喜之。《春雪》云‘全移暖律何方去,似誤新鶯昨日來’,《梅花寄所親》曰‘鬢自沾飄處粉,玉鞭誰指出墻權(quán)’,皆纖冶能眩人目。惟《迎神》一篇,不愧名家,張司業(yè)之耳孫,高季迪之鼻祖也。胡曾《詠史詩》淺直可厭,而《才調(diào)集》所載有可觀者。《安定集》中當(dāng)更有好詩,惜未之見。” 又曰:“楊升謂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xué)張籍,一派學(xué)賈島。其詩不過五言律,起結(jié)皆平平。前聯(lián)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後聯(lián)謂之腹聯(lián),極其用工。最忌使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深刻思之,故曰:‘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其于詩也狹矣!《三百篇》皆民間士女所作,何嘗拈須?不讀古而苦吟,拈斷數(shù)莖骨何益?余意用修以此矯空疏之病則可,但兩家詩派自分,其後人得失亦有別。張主言情,語多平易;賈專寫景,意務(wù)雕鏤。文昌佳處在樂府歌行,委婉諷諭,舍之而摹其淺近者,固為庸劣。閬仙古詩雖氣格不靡,而多酸陋,五言律推敲良具苦心,學(xué)之者專務(wù)于此,故有出藍之美。而派中有善學(xué)不善學(xué)之分,不可概輕之。” 又曰:“賈詩寫眼前事,亦出于杜。但少陵不專一體,亦有使事及言情者。” 又曰:“詩之亂頭粗服而好者,千載只淵明一人,而王無功得其仿佛。” 又曰:“詩與樂通,聲宜廉直,忌粗厲。雅音不獨斥淫哇,并去█梟█敫也。吳少微、富嘉謨力矯頹靡,而張說比之‘濃█郁興,震雷俱發(fā)’。起靡之功,獨歸之陳正字。” 又曰:“唐無李、杜,便當(dāng)首推摩詰,秋水芙蓉,倚風(fēng)自笑,不足盡之,庶幾‘咳唾落九天,隨風(fēng)生珠玉’耳。” 又評孟浩然曰:“詩忌鬧,孟獨靜。詩忌板,孟最圓。然律詩有一篇如一句者,又有有上句即有下句者,稍涉于輕,乃知有所避即有所犯。孟詩極平熟之句當(dāng)戒。” 又曰:“王江寧‘錢唐江上是誰家?江上女兒全勝花。吳王在時不敢出,今日公然來浣紗’。直以西施譽之,借吳王作波,妙甚。”喬謂此種詩思,宋人已絕。
●卷五 問曰:“朝貴俱尚宋詩,先生宜少貶高論。”答曰:“厭常喜新,舉業(yè)則可,非詩所宜。詩以《風(fēng)》、《雅》為遠(yuǎn)祖,唐人為父母,優(yōu)柔敦厚,乃家法祖訓(xùn)。宋詩多率直,違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詩城勝於瞎盛唐,而七八十歲老人改步趨時,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復(fù)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筆,定是宋詩,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須學(xué)耶?” 韋仲將發(fā)蔡中郎冢,乃得用筆之不。常熟老人傳筆法於張旭,旭傳於顏魯公,魯公傳於懷素,書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詩法授韋渠牟,則詩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猶有司空圖,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風(fēng)氣大異,豈非五代兵革時失其授受乎?許渾作實語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詩眼猶在也。宋詩十之九落實語死句,無一覺者,詩眼已亡也。明不以詩取士,宜乎不工。宋詩乃舉業(yè),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詩被宋人說壞,被明人學(xué)壞,不知比興而說詩,開口便錯。義山《驕兒》詩,令其莫學(xué)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興以言己之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謂“其時兵連禍結(jié),以日為歲,而望三四歲兒,立功于二十年後,為俟河之清。”誤以為賦,故作寐語。 唐人工于詩而詩話少,宋人不工詩而詩話多,所說常在字句間。 詩于唐人無所悟入,終落死句。嚴(yán)滄浪謂“詩貴妙語”,此言是也。然彼不知興比,教人何從悟入?實無見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語,說詩、說禪、說教,俱無本據(jù)。 比興非小事也。宋詩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韓魏公罷相判北京,作《園中》詩云:“風(fēng)定繞枝蝴蝶鬧,雨馀荒圃桔槔█。”明道《春游》詩云:“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皆用比義以說朝事。子瞻擬陶云:“前山正可數(shù),後騎且勿驅(qū)。”兼用比興以道己意,即迥然異于宋詩。 葛常之謂“興近于訕,今人不敢作”。詩不優(yōu)柔,乃墮於訕,何關(guān)興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為興?“打起黃鶯兒”,“忽見陌頭楊柳色”,未見其訕也。 陳無己云:“春風(fēng)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浪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杭妓胡楚曰:“不見當(dāng)年丁令威,看來處處是相思。若將此恨同芳草,卻恐青青有盡時。”一比一興,卻自深婉,不類宋詩。 賦義極易而極難。如君實之“清茶淡飯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則極易。如子美之“側(cè)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fēng)塵甘息機”,則極難。宋詩多賦,于難易何居。 邵堯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詩體。有云:“誰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則道理亦謬。說畫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數(shù)也。刪後無詩,將陶、杜風(fēng)雅之句俱蔑之乎! 方子通詠《古柏》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dāng)年成大廈,也應(yīng)隨例作埃塵。”《滟瀲堆》云:“湍流怪石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間無好手,古來何事不由人。”有意無詞者也。今試以唐人之詞出其意,如何而可?詩誠難事哉! 詩以優(yōu)柔郭厚為教,非可豪舉者也。李、杜詩人稱其豪,自未嘗作豪想。豪則直,直則違于詩教。牧之自許詩豪,故《題烏江亭》詩失之于直。石曼卿、蘇子美欲豪,更虛夸可厭。 范希文《過淮遇風(fēng)》云:“一棹危于葉,旁觀亦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直是杜詩。余謂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詩,于希文驗之矣。 陳去非云:“唐人有苦思,故造句工,得句奇,但格韻不高,不能驂少陵之逸步。”余謂彼皆詩人,少陵非詩人故也。詩亦無他,情深詞婉而已,唐玨易陵骨詩是也。 作詩者意有寄托則少,惟求好句則多。謝無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爾許寄托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靖梅花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與高季迪之“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皆是無寄托之好句。後世人詩不過如此,求曹唐《病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于竹麻稻葦。 宋黃晉夫庶《怪石》詩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洵為奇絕,而唐人造句不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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