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也算是成了一個坐擁書城的作家。那些關于蜘蛛螞蟻、天文地理的一兩萬冊圖書，夠我讀一輩子的了。與經歷過“文革”年代的許多60后一樣，這些書不僅滿足了我的占有欲，更成為對自己早年無書可讀的一種精神補償。
小時候在城郊結合部長大，家門口有一條緩緩流淌的月牙河。像很多童話小說中的小男孩，小時候的我內向、敏感、孤僻、不安，偏好幻想，喜歡爬到河邊那棵大槐樹上眺望遠方，以及在田野里與河岸邊跟做夢一樣漫游，腦子里裝滿了大人們看來各種荒誕不經的想法。無奈的是，除了老奶奶在葡萄架下講的那些驚悚的鬼故事和樣板戲里千篇一律的無聊劇情，實在沒有多少可供聯想的神奇故事。年少的我如原始人一樣蒙昧無知，能夠想象的也就是河流、田野、植物以及各種身邊的小動物，我甚至不知道在我熟悉的村莊、工廠、兵營以外，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未來的我還會經歷什么樣的人生。
八歲那年春天，第一次獨自“出門”，兜里揣著過年積攢的五角壓歲錢，坐28路公共汽車從東局子到了濱江道小光明影院旁邊的新華書店。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書店，隔著玻璃柜臺，聞著那些柔軟而光亮的新書散發出的油墨清香，我激動得渾身顫抖。忽然聽見耳邊有人悄悄地跟我說話：“你喜歡書？”回頭，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正好奇地看著我。“我家里有很多書，想不想去看看？”我狠狠地點頭，跟著這位穿著藍布衣的中年人出了書店。穿行在迷宮式的昔日法租界里，腦海里忽然閃過那時電影里各種階級敵人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哪里不對，扭頭就跑了（小時候我跑得很快）。多年后回想起這一次逃跑，我沒有任何慶幸，只有深深的自責與后悔。也許，我錯過的不僅是幾本紙張泛黃的禁書，而是人生中第一次走進紙房子的閱讀啟蒙和有可能改變人生命運的機遇。
這個秘密在我的心底隱藏了四十多年。當一些小朋友走進我的小書房，我總會想起當年那個愛書的戴眼鏡的叔叔。而今，我也成了這樣一個愛書的叔叔。每當看到孩子們站在我的書房里看書的驚喜眼神，總會想起那個叔叔有些謹慎、有些驚喜地打量我的樣子。或許，他早就看出我是一個讀書種子，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也會成為愛書的小徐（老徐）叔叔？
“他沉浸在書里，每夜從黃昏讀到黎明，每天從黎明讀到黃昏。”我真正讀的第一本字書是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1979年夏天，從公社圖書館借到這本書回家的路上，我正假想著自己騎著高頭大馬仗劍走天涯的樣子，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因為擔心書被淋濕了，不好再從圖書館借書了，只好把書掖到胸前的背心里，弓著身子在田埂上飛速奔跑。
此后的歲月里，我在蠟燭、手電筒和電燈微弱的光線下，囫圇吞棗地完成了閱讀的自我啟蒙。從1982年考入大學至今，我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離不開閱讀；書也積攢得越來越多，那些在年輕時一直想讀卻不能擁有的書，也一本本地擺上了我的書架。但總有一個心結，就是如何彌補自己童年的缺憾。隨著1994年兒子的出生和2010年女兒的到來，我為自己也為孩子積累了很多童書，也和孩子們一起閱讀了很多有趣的讀物。
這些年，書房跟著我多次遷徙漂泊，但那個專門儲藏童書的書柜始終占據著書房中最重要的位置。這個書柜，就像《大座鐘的秘密》里那個迷幻的花園，讓那些不同時代的孩子在書里相遇，讓一個躁動不安、孤獨敏感的孩子在一個奇幻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童年的風箏和希望。
電影《偷書賊》里有一個令人難忘的細節，九歲的德國小女孩莉賽爾在書房里看到了一本閃亮的精裝書，書名是《傳夢人》。其實，每一個愛書人都是閱讀的“傳夢人”。這些年，無論是為自己的孩子還是為別人家的孩子，無論是寫童書推薦還是做兒童閱讀推廣，我都會想起這個“傳夢人”的故事和暗示。2010年，應邀為《今晚報》的專刊開辟“童書趣話”專欄；2015年，又為《今晚報》的副刊“名家帶您讀童話”專欄寫童書推薦。這些專欄文字，而今匯集成了這本小冊子，像一只童年的風箏，飄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天空，不停傳夢。
我相信，一本好書就能夠為孩子打開精彩的傳夢世界。這是一個充滿了魔法和想象、友情與親密、冒險與奇跡、信任與背叛以及關于時間流逝的神奇世界，一個注定超越你的生活和想象的魔幻王國。
其實，閱讀和人生都是這樣一個溫暖和百感交集的傳夢旅程。無論這個世界多么復雜，多么喧囂，我相信書以及愛書人依然是這個世界靈魂最溫柔的守護者，“面對復雜，保持歡喜”。而今，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對于我來說都是一次“堂吉訶德”式的精神歷險，一種源自童年和內心的如饑似渴的愉悅和滿足。我想我還是那個渴望閱讀的孩子。八歲時錯過那個愛書的叔叔是我一生的遺憾，我能夠想到給自己的補償，除了繼續不斷地淘書、閱讀和寫作外，就是將自己幾十年對閱讀的熱愛和經驗與更多的孩子一起體驗、一起分享。
這本書是一張我為自己的童年、也為熱愛閱讀的小朋友及其父母們開的理想書單。這些書，無論你知道還是不知道，你總能找到一本可能會喜歡一輩子的好書。讀這些書，不會枯燥，不會上當，這些都是那些傳夢人為人類靈魂的漫長旅程創造的經典作品。即使多年以后，這些書也會在人生的歲月里閃閃發光。我能做的，就是幫助自己，也幫助孩子，愛上閱讀，遇上現在和未來最好的自己，找到屬于你自己的童年的風箏，踏上屬于你自己的溫暖而奇異的旅程。
（本文為市新聞出版局和今晚報社合編《寄往童年的風箏》序言，已收入“書香天津文叢”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