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幽夢思君來 顯示全文 ——讀張潮《幽夢影》有感 清代張潮,字山來,號心齋。 著有《幽夢影》一書,取“幽人夢境,似幻如影”之意。 幽也,乃曲徑通幽識得禪房花木之幽情,是為閑逸之語也。 夢也,乃莊生迷蝶苦尋人生世相之幻夢,是為千古之思也。 影也,乃月下獨酌自娛自樂自惱之孤影,是為自憐之詞也。 時而清愁縈懷,“邀月言愁,良夜孤眠”,一夜蛩音卻道也道不盡幽人暗恨;時而閑散安恬,“松下聽琴,月下聽簫”,任那一縷茶香溫潤了一日的時光;時而凝神細思,“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禪機不可參透便又胡思亂語,說甚么“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說甚么“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又說甚么“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盡是些癡人說夢,自囈自語,卻惹來好友舊識諸多應和,你一言我一句,頓生無窮樂趣。試想清代若早有微信朋友圈,也不知這些話嘮子要聊上幾個不眠不休之夜,又留下多少文人佳話。 一人做夢,眾人賞夢,朋友們點贊評論,各顯神通。 或為應和之詞,文人相慕而不相輕,相惜而不相妒。張潮曰:“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百里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石天外當即應和:“如此密友,人生能得幾人?仆愿心齋先生當之。”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亦有如此心扉袒露之際,三五尋常字便也勝過千言萬語,溫暖慰藉。又如,張潮醉心前代詩文,卻陷入無法與過世詩人結交的遺憾,紀伯紫安慰道:“君之前生,或竟是淵明、東坡諸人,亦未可知。”顧天石曰:“具此襟情,百年后當有恨不與心齋周旋者,能吾幸矣。”龐天池曰:“我獨恨古人不見心齋。”論前生或為詩詞翹楚,論后世或流芳千古,論今生則慶幸與君相識,人生能有多少真正欣賞自己的知音,伯牙得一子期足矣,而張潮真是幸之又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朋友的只言片語,不禁讓人想象心齋先生是怎樣一個讓人掏心置腹的謙謙君子。 亦或為承接之言,由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由一字一語而道盡世間百態。張潮道:“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面對這般萬籟有聲的仙樂之境,友人黃仙裳一語中的:“此諸種聲頗易得,在人能領略耳。”縱有悠游之心,然身居鬧市亦為不可,朱菊山不由嘆惋:“山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輩日在廣陵城市中,求一鳥聲,不啻如鳳凰之鳴,顧可易言耶?”鋼筋水泥之中,公寓高樓之上,只隱約聽得電梯開闔之聲,車流鳴笛之音,安得鶯啼蟬鳴、風吟雨頌?於我心有戚戚焉。張竹坡曰:“久客者,欲聽兒輩讀書聲,了不可得。”讀至此處,想一白頭老翁獨倚窗邊,旁觀他人兒孫之福,自己卻欲歸不得。心中憫然,腦海浮現納蘭容若的句子,“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一簾幽夢思君來
——讀張潮《幽夢影》有感 清代張潮,字山來,號心齋。 著有《幽夢影》一書,取“幽人夢境,似幻如影”之意。 幽也,乃曲徑通幽識得禪房花木之幽情,是為閑逸之語也。 夢也,乃莊生迷蝶苦尋人生世相之幻夢,是為千古之思也。 影也,乃月下獨酌自娛自樂自惱之孤影,是為自憐之詞也。 時而清愁縈懷,“邀月言愁,良夜孤眠”,一夜蛩音卻道也道不盡幽人暗恨;時而閑散安恬,“松下聽琴,月下聽簫”,任那一縷茶香溫潤了一日的時光;時而凝神細思,“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禪機不可參透便又胡思亂語,說甚么“閑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說甚么“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又說甚么“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盡是些癡人說夢,自囈自語,卻惹來好友舊識諸多應和,你一言我一句,頓生無窮樂趣。試想清代若早有微信朋友圈,也不知這些話嘮子要聊上幾個不眠不休之夜,又留下多少文人佳話。 一人做夢,眾人賞夢,朋友們點贊評論,各顯神通。 或為應和之詞,文人相慕而不相輕,相惜而不相妒。張潮曰:“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交,大率雖千百里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石天外當即應和:“如此密友,人生能得幾人?仆愿心齋先生當之。”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亦有如此心扉袒露之際,三五尋常字便也勝過千言萬語,溫暖慰藉。又如,張潮醉心前代詩文,卻陷入無法與過世詩人結交的遺憾,紀伯紫安慰道:“君之前生,或竟是淵明、東坡諸人,亦未可知。”顧天石曰:“具此襟情,百年后當有恨不與心齋周旋者,能吾幸矣。”龐天池曰:“我獨恨古人不見心齋。”論前生或為詩詞翹楚,論后世或流芳千古,論今生則慶幸與君相識,人生能有多少真正欣賞自己的知音,伯牙得一子期足矣,而張潮真是幸之又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朋友的只言片語,不禁讓人想象心齋先生是怎樣一個讓人掏心置腹的謙謙君子。 亦或為承接之言,由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由一字一語而道盡世間百態。張潮道:“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面對這般萬籟有聲的仙樂之境,友人黃仙裳一語中的:“此諸種聲頗易得,在人能領略耳。”縱有悠游之心,然身居鬧市亦為不可,朱菊山不由嘆惋:“山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輩日在廣陵城市中,求一鳥聲,不啻如鳳凰之鳴,顧可易言耶?”鋼筋水泥之中,公寓高樓之上,只隱約聽得電梯開闔之聲,車流鳴笛之音,安得鶯啼蟬鳴、風吟雨頌?於我心有戚戚焉。張竹坡曰:“久客者,欲聽兒輩讀書聲,了不可得。”讀至此處,想一白頭老翁獨倚窗邊,旁觀他人兒孫之福,自己卻欲歸不得。心中憫然,腦海浮現納蘭容若的句子,“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有些聲響最易撩撥起人生的傷懷感觸,幽愁暗恨如何訴,此時無聲勝有聲。想至此處,留下幾行旁批,忍不住加入張潮朋友圈熱熱鬧鬧的討論,試想若張潮、朱菊山、張竹坡等人能從書卷中走來,我亦愿砌一壺百年老茶,與他們圍爐夜聊,而這也只能托付予無邊無際無時空無界限的一場“幽夢”了! 又有反駁之論,逗趣之語,戲謔不經,神出鬼沒的清代段子手們頻頻現身。張潮突發奇想發了一條說說:“目不能自見,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聞其聲。”沒想到朋友圈炸開了鍋,弟木山曰:“豈不聞‘心不在焉,聽而不聞’乎?兄欺誑我哉!”所謂“誑”,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如此驚異之態、輕狂之語,讓人忍俊不禁。張竹坡曰:“心能自信。”心明方能耳凈,此四字境界又高一層。又如,張潮感嘆美人的英年早逝讓人傷懷,不料被朱其恭譏諷“美人必見其發白齒豁而后快耶?”真是快人快語,心下竊笑。再如,張潮認為“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朱其恭曰:“以不戒酒之方外,遇不通文之紅裙,必有可觀。”想必這又得衍生出一段紅塵往事。釋浮村曰:“得居士此論,我輩可放心豪飲矣。”大碗喝酒自與居士所論并無關系,卻平添了幾分任性,幾分灑脫。 書中有言,“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介于少年的獵奇與中年的沉穩之間,我所讀到的更多是文人身上未曾被現實磨損的浪漫情懷。人世悲歡沉浮,如夢;知交聚散離合,如夢;與古人意會神交,亦如夢。這是一場穿越到清代初年的幽夢,手已釋卷,心卻不愿醒來。而今通訊自不可與當年同語,想來卻無多少知交,能如張竹坡等人般偶入這一簾幽夢,不禁興盡悲來。 幽夢小齋,既已在此,汝知否?來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