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觀察之八 毫厘必失,千里必差 佐佐木小次郎是一個劍術天才,打遍天下無敵手,偏偏又冒出另一個劍術天才宮本武藏,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一山焉能容二虎?宿命的碰撞注定要到來。 是小次郎主動向武藏發(fā)出挑戰(zhàn)。 武藏欣然應戰(zhàn)。 雙方確定了時間、地點。 這是以頭顱一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是,在約定時辰的前一刻,武藏提出:把日期延后一年。 理由是:要出門云游。 武藏的確是出了遠門。 這一年內,他都干了些什么呢? 綜合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以及據(jù)之改編的電影《決斗巖流島》:武藏隱居山野,結廬墾荒,閑時打禪、出入書畫、研習茶道、琢磨雕刻。 他確信,這一切都有劍道的精髓在。 許多日子過去了,他自覺越修行越陷入迷惘,苦海無邊,四望不見崖岸。 環(huán)顧列島,唯有愚堂禪師能幫他破除迷障。 禪師正在云游天下。 武藏滿世界追尋,終于將禪師找到了。 禪師不理,任他自苦自悲。 追急了,一天,禪師扔給武藏四個字:“空無一物。” 什么意思嘛?武藏百思不得其解。眼看決戰(zhàn)日期將近,他六神無主,瀕于崩潰。 那邊廂,小次郎又在干什么呢? 他出身名門,自小錦衣玉食,想玩則玩,想喝則喝。近來又為小倉藩藩主細川忠利看中,聘為武術教練,正是如日中天,春風得意馬蹄疾。 但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懂得如何克制享樂,刻苦砥勵。 一天晚上,武藏在禪師面前長跪不起,懇求指點迷津。 禪師拿起一根木棒。 武藏合上眼睛,等待當頭棒喝。 棒子沒有落下,只是繞著他的身體畫了一個圈。 畫完,禪師轉身就走。 武藏大失所望。他篤信禪師篤信到癡迷,就指著他在這不進則退的節(jié)骨眼上推自己一把,誰知老和尚虛與委蛇,只拿棒子在地上隨便劃拉一下,就揚長而去。看來,只有自己救自己。 自助者天助! 武藏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土,“咦——?”他忽然兩眼放光: 禪師在地上劃了一個圓。 圓是什么? 圓是無止、無曲、無窮、無惑啊。 圓擴至乾坤,便成天地。 圓縮到極致,便為自己。 ——啪! 武藏站在圓心,右手拔出佩刀,明月在天,刀影在地。 “嘿!”他用左手奮力揮動短劍,劍影、刀影隨身形千變萬化,然而天地法相一如既往,一成不變。“二刀就是一刀,”他徹悟,“而且同屬一個圓。” 大戰(zhàn)將至,小次郎的心情也不平靜。作為武術教練,他創(chuàng)造的巖流劍法,已在九州落地生根,家喻戶曉,并遠播四國、本州。但是,作為公認的劍術大家,他還缺少應有的涵養(yǎng),每當有人在他面前稱道武藏,心頭總要掠過一絲不快。 一年之期,說到就到了。 決斗地點,定在小倉藩境內的船島。 時間: 十三日辰時。 決戰(zhàn)前夕,小次郎給藩主和情人留下遺書——這是武士的規(guī)矩。 當天一早,他乘坐藩主的官船,在眾人的祝福聲中起航。 且看小次郎的打扮:頭扎白色絲帶,身著白絹窄袖上衣,外套猩紅色的背心,下配葡萄色的皮染褲裙。腰間除平常佩戴的小刀之外,又插了一把輕易不露的愛刀“曬衣竿”——刀長三尺有余。 途中,小次郎放飛作伴的愛鷹,拋掉眾人為他求來的護身符、祈禱文。 他在卸包袱。 武藏也在給自己卸包袱。 決斗前夜,他遠離喧囂、關護,躲在相熟的船家美美地睡了一覺。 晨起拈筆,給親近者留下幾幅山水畫。 白紙猶如空無一物的天地。心弱,則筆下之跡必萎。心剛,則筆下之跡必挺。 權當留給天地的遺書。 苦苦戀著武藏的女友趕來話別。應女友要求,武藏當眾擁抱了她。 武藏幫女友擦去淚痕,說: “武士的妻子(他在生離死別之際,許下承諾)不可在丈夫出征前流淚,你要以笑臉相送。這是做丈夫的尊嚴,也是武士道的尊嚴。” 出發(fā)時,他乘的是船家的小舢板,依然是一身底層武士的裝束,只是臨時在額上扎了一條醒目的紅頭巾。 途中,他拿過艙內一支廢棄的木槳,把它削成刀,他知道小次郎的“曬衣竿”長逾三尺,這把木刀比它更長。 船島到了。 約定是辰時,此刻已過巳時。 小次郎早已等得不耐煩,他從高處跑下來,厲聲責問: “你是膽怯了嗎?還是在耍什么詭計?無論如何,你是一個不講信用的家伙,竟然遲到了一個時辰!” 因為頭巾的束縛,武藏的眼梢微微上揚,平添一股英武,眼神卻是寧定而淵沉,有如深不可測的海水,牢牢吸住敵人的魂魄。 小次郎的雙目殺氣蒸騰,猶如火山的噴火口。 交戰(zhàn)開始,小次郎搶得先機,占據(jù)沙灘的有利地形。他右手拔出腰后的大刀“曬衣竿”,左手將刀鞘擲入海中。 武藏冷冷地說: “小次郎,你輸了!” “什么?” “今天的比武勝負已分。你輸了!” “住口!你憑什么?” “如果你勝券在握,為何丟棄刀鞘?丟棄刀鞘等于丟棄你的生命!” “哼!強詞奪理,胡說八道!” “可惜啊!小次郎,你氣數(shù)已盡!” 武藏背對大海,這是由小次郎的身位決定的。不過也不盡然,因為時值正午,陽光從頭頂照下來,反射在水面,發(fā)出刺目的炫光,小次郎面對大海,恰恰處于不利的境地。所以,武藏守住背水的方位不動。 他在尋找敵人的破綻,同時又要堅挺自己的金剛之軀,是以采用這種碎步戰(zhàn)法。 武藏也在慢慢移動腳步,一會兒退至水里,一會兒進至沙灘,宛如凌波微步,踏沙徐行,玩兒似的。 小次郎想不到武藏如此輕松應戰(zhàn),心弦一緊,不覺停下腳步——眼前突然失去武藏的身影。 仰頭,但見木刀劃過長天,武藏魁梧的身軀隨之蜷成一團,翻滾在半空。 “——啊!” 小次郎趕緊揮刀迎擊。 說時遲,那時快,武藏緊縛的紅色頭巾,被他的刀尖斬成兩截,橫飛出去。 小次郎誤以為那是武藏的首級,紅彤彤!血淋淋! 小次郎的眼中溢出笑意。然而,致命的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天靈蓋被木刀劈中,頭骨碎裂,腦漿迸流。 寂靜。萬籟無聲。連潮水也停止呼吸。 ……武藏揩拭額頭滲出的鮮血,凝視被“曬衣竿”斬落沙灘的紅頭巾,脊背森然躥起一股寒意。 “這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好的劍客。” “天啊!我竟然戰(zhàn)勝了他!我將以此為榮,這是敵人給予我的恩澤。” ——有史家評論:佐佐木小次郎和宮本武藏都是第一流的劍術家,兩人堪稱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若說差別,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丁點。 那一丁點是什么? 你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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