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個人回顧展上,從不愿歇息的向京想按下暫停鍵,“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動力,我不會再輕易回歸雕塑媒介的創作。”
1995年,向京剛從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時,周圍同行普遍認為寫實雕塑已經過時,要表達新時代的思想就需要有更先進的媒介。憋著一股氣,年輕瘦弱的向京選了這個耗費體力、制作麻煩、工作強度大的藝術創作途徑。她開始塑造一個個人像。對著鏡子吐舌頭做鬼臉的女孩、抱著胳膊妝哭花了妝的女孩、穿著時髦花邊背心腳蹬松糕鞋的女孩,還有不同的場景,比如在嬰兒車旁邊彎腰拉筋的女人、泳池角落各懷心事的游泳者——每個人都處于微妙的情緒之中,卻如此真實,仿佛是觀眾自己的人生瞬間。 人們面對她的雕塑作品時,總會產生某種奇異的情感——這情感不僅僅停留在對雕塑人像的欣賞、觀察,更深地體現在內心的共鳴。她用這獨有的“心理現實主義”手法獲得了專業及大眾的認可。 向京平靜地說,“雕塑給我很多認知,包括人性的局限性、雕塑的局限性。對我來說,人生就算此刻停止也夠本了,再多就也是錦上添花。”
2003年,向京和丈夫瞿廣慈從北京搬去上海已經生活了幾年,她在上海師范大學教書的空閑時間里埋頭創作——在此之前,她已經塑造出的許許多多件雕像,仿佛無意之中都折射出某個脆弱、孤寂、敏感的女性形象。當有人問她,為什么都做女性,向京也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她一反常態創作出了作品《你的身體》,一個光頭、裸體的女性坐像,高達兩米七,身體微微后仰、乳房攤在身上、肚皮肥肉隆起、雙腿張開。當觀看者站在她正面稍微抬頭,便正好能與之對視。這雙毫無退縮意圖的眼睛和大尺寸的陰部都足以讓人產生不適,甚至激怒隨便一個具有男性思維的人。 “那時候強調要做大,其實潛意識里還是有著強烈的挑釁色彩,要抗議對女性的定義和偏見。這反映了那個時期我對性別問題的認知水準。”向京說,她在做這件作品之前已經鋪墊、淤積了很多能量,帶有對自我認知的確認,“自己從小女孩兒蛻變出來,緊張縮在那里的小女孩,到現在變成了坦然端坐的女人,還會試圖挑釁你一下。”
從《你的身體》之后,向京更深入地討論女性身份這個經典命題。她的做法是干脆花兩年時間做了整個系列,全部都是各種各樣裸體的女性。《你的身體》里那位垮坐著的女人對觀眾來說具有強烈的壓迫感,藝術家無形中給自己預設了敵人——整個傳統男權社會。可她意識到,當過分與之對立的時候其實也等于迷失掉了自己。 這個系列的另一件大型作品《敞開者》被藝術家視作整個命題的終結。和《你的身體》相對應,這是一位坐在地上的女人,依舊是光頭、沒有社會身份,依舊是松弛的乳房、堆積的肚腩贅肉,甚至體量更為龐大:高達三米六、長達六米一。可是整個人的姿態與面目都顯示出與早先不同的平和感。 她沒有任何性別的意味,反而像是西方神話中的女神、母體。向京使用了詩人里爾克創造的詞語“敞開者”,他曾經用以標示所有偉大事物整體集合——正符合這座雕像的含義,不再對抗,而是接納和包容。
回北京后,她著手創作了“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是向京第一次嘗試拿掉個人經驗的支柱,完全靠隱喻來描述人性。各種各樣的雜技表演造型是社會屬性外化的隱喻,表達社會相處之中每個人都帶著相應的面具、需要小心維護彼此的平衡關系;動物則代表著被社會屬性遮蔽了的自然本性。 于是她塑造出來的馬有著悲天憫人的眼神,大象有著富庶的氣度,綿羊也顯得巋然冷靜。這些外表細膩寫實的動物卻仿佛是出現在夢里的樣子,甚至與之前閉上眼睛的裸體女性雕像有著某種非常類似的氣質——超乎常人的安寧。這是向京的主觀傾向,也是所有這些作品最終得以吸引住觀眾、令人佇立在旁凝神觀看的獨特魅力所在。
創作雕塑本身是一項異常艱辛的體力活,需要藝術家長時間地待在工作室,日復一日做很多重復繁瑣的工序。但她在做了二十年之后意識到,創作與勞動的關系密不可分,人們只有在不斷的行動過程中才能真切認識到很多問題。 “我小時候出于生命本能地創作,無知者無畏,勇往直前,也沒什么障礙。后來開始漸漸地對所有事情都開始質疑,在自我否定的狀態下艱難地工作下去。因為每次都想超越自己現有的能力和經驗,這必須具備巨大的生命能量。”她喜歡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寫過小說家分為“天真”與“傷感”兩種,而她自己就正是經歷了從天真到傷感兩個藝術創作階段。 可能正是這樣不斷地懷疑、不斷地超越,最終讓向京走到了雕塑之外。她需要勇敢放下已經熟悉的東西,去開拓新的疆域。 |
|
來自: 頤頎書齋 > 《《美術郵典》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