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訪談開始 訪談 | 伍迪·艾倫 & 埃里克·拉克斯 翻譯 | 付裕 紀宇 EL :你對語言學的興趣是如何產生的呢? WA :自學成才的優劣之一,其實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弊端,就是你為了能受到完滿的教育而博覽群書。對于自學的人來說,很平常的知識之間都會有驚人的鴻溝。所以可能我是讀過幾本語義學和語言學方面的書,但那是很隨性的。你和我談話期間,如果提到了六門我學過的科目,你就會覺得我很博學。但要是突然提到每個大學生都知道的東西,我就可能由于自學卻偏巧遺漏了,也許那還是個很簡單的東西。 比如,我的語法非常糟糕。真的很糟糕。每次往《紐約客》投稿都會被改得一塌糊涂。他們永遠會說:“你不能這么說話,這不是良好的英語表達。”(電影剪輯)桑迪·摩爾斯也總在糾正我寫的旁白。我把索爾貝婁在《澤利格》里的臺詞給他看時,他說,“我把這塊兒改了行不行?這語法不對啊。”其實我根本就不會語法,但那是學校里教授的基本知識。這樣的東西還有很多。 EL :你經常讀詩歌嗎? WA :我近期重讀了很多詩歌。我還擁有很多一直以來的最愛。如果你前幾年和我談過詩歌,我會說詩歌就好比給某個人一張紙或一幅畫布,他把顏料倒上去說,“好啊,庫寧和康定斯基就是這么做的啊,這種畫我一天能畫十幅。”他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想告訴他,“他們不是那么做的。只是你在澆顏料,就以為他們也在澆顏料,但他們不是。” 我對詩歌也是這個看法。我一直喜歡詩歌,但我對它了解得越多,就越發覺葉芝的偉大,就越能欣賞他。我欣賞很多詩人,我知道大家都喜歡艾略特,當然了,在我看來他是偉大的城市詩人。但就詩歌能夠達到的程度而言,葉芝簡直令人驚嘆。我一直喜歡艾米麗·迪金森,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羅伯特·弗羅斯特和E.E.卡明斯。我還喜歡菲利普·拉金。 我覺得如果我受到過更好的教育就可以寫詩,因為一個喜劇作家會有些詩歌的底子。你也要考慮語言的微妙性,它的樂感和韻律。俏皮話里少了一個音節就能毀了整個笑點。這些全靠感覺。又是編輯會改正我故事里的某些地方,我就說,“你不覺得哪怕加上一個音節,整個笑話就完了嗎?” 笑話也好,俏皮話也好,有些很精微的東西,和你在詩歌中做的一樣。依仗著詞語的和諧,用非常簡練的方式去表達思想或感情。這些都是不自覺做到的。比如你說,“我不怕死,只要到時候我不在場就行。”這種精簡語言的方式表達出的東西是多一個詞不行,少一個詞也不行的。也許試一試,我也能找到更好的說法去表達我的想法,但基本上這種說法是最合適的了。這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數出來的。詩人就是這樣進行創作,不靠數數來創造韻律,靠的是感覺。 EL :你曾經不是說你用了很久才懂得欣賞莎士比亞嗎? WA :我現在對莎士比亞已經比以前欣賞多了。讓我覺得美麗的,真正卓越的是他的語言,而不是他的戲劇本身。那些臺詞寫得太美了。我覺得他的喜劇沒有一部是好笑的,但對白是那么華麗,那么絢爛,你完全被征服了。他的戲劇本身很笨拙,而且趨附大眾。他的悲劇有一些真正動人的瞬間,但構建的一點都不好。所以你愿意看他的主要原因是他語言的高度。 EL :你的片子總會開一些哲學玩笑,比如在《愛與死》里面。哲學你讀的多嗎? WA :我開始并不知道我對哲學感興趣。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而且哈琳當時也正在學,讓我很有勁頭。(哈琳·羅森,他的第一任妻子。兩人1956年結婚,當時她17歲,伍迪20歲。1962年離婚。)當然還沒到要去上大學學習的地步,但我自己讀書時總會不自覺地轉向哲學類的東西,它們格外吸引我。如果我有機會受完教育的話,說不定我就會去大學念哲學專業。 EL :你最愛讀哪些哲學家? WA :最激動人心的還是德國哲學家,但一開始讀柏拉圖的時候也很激動。那種東西給人藝術性享受,尼采也一樣。我覺得黑格爾很無聊,但你得咬著牙讀進去,最后必須承認的是,最靠譜的往往是那些理性主義、實用主義的哲學家,它們基本都枯燥一些,但不容辯駁。看到最后,伯特蘭·羅素更加言之有理,引起我更深的共鳴,但他就沒有加繆、讓·保羅·薩特、尼采這些極富戲劇性、以令人震悚的方式闡釋生死問題的人那么激動人心。 EL :德國表現主義怎么樣? WA :我小時候就喜歡德國表現主義。以前我去現代藝術博物館時,總是對凱爾希納、施密特·霍特魯夫、諾爾德的展館著迷。我就是與它相投,我熱愛它。 EL :對文學批評怎么看? WA :我剛看完喬治·斯坦納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研究(《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較觀:舊批評視角下的研究》),又重讀了《白癡》,現在正在看。斯坦納這本書很好看,這種比較研究只有一部分學者做得來,斯坦納是其中之一,以賽亞·柏林也算一個,這些人都是偉大的老師。威廉·巴雷特的《非理性的人》也堪稱經典,他能把一個學科通俗化,讓我這種腦殘的人能夠理解。 EL :這個有點過于自貶了,但你在林肯中心電影協會給鮑勃·霍普的致辭中,說看了霍普和克勞斯比坐在駱駝背上唱著“就像《韋氏大詞典》,咱也有羊皮外套”,“我立刻就知道了這一生要做什么。”這個評價很高,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呢? WA :那是在我非常年輕的時候。小時候我就喜歡喜劇,愛看鮑勃·霍普和格勞喬·馬克斯,他們陪我長大。十幾歲時,我學得像霍普一樣愛開玩笑,俏皮話隨口就來。后來我長大些,有了點文化——十七八歲吧,我就想去劇場或者干演藝這行。我的興趣在于寫戲劇,想給劇院寫本子,但還沒想寫喜劇,當時想寫的是易卜生和契訶夫的那種東西。我知道我有喜劇天分,因為當時就已經寫喜劇掙錢了。我的喜劇不斷成功,但我總希望能跨越到嚴肅性作品上來。這對我而言一直是困難重重,更別說我根本不敢丟棄讓我名利雙收的東西,冒險去寫那些最后可能只淪為肥皂劇的戲劇。 EL :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把自己寫喜劇的高超能力看成是一種詛咒呢? WA :我從不覺得在喜劇上成功是一種詛咒。我覺得這挺好的,因為可以寫些很幽默的東西,還可以當演員。這些都在為我實現最高理想準備條件,那就是去創作一些沉重的、戲劇性的作品——不論是作為作家,還是作為導演。我從沒覺得這是什么多余的累贅。 EL :你寫了這么多電影,給人物取名字是不是很挑戰的事?有些名字會一再地出現,比如希爾——你姨媽的名字。 WA :人們總是問我怎么給人物取名,我總是說為了打字方便,我會傾向于一些簡短的名字。我曾經用過很多次露易絲,因為打起來很順手。還會有很多布林特和格雷,總是什么布林特先生,格雷先生。還有亞伯或希爾。我從來不起普里西拉或穆加特羅伊德這樣的名字。 EL :你什么時候接觸契訶夫和其他的“嚴肅”作家的? WA :是高中快畢業時,我開始約會女孩子,但她們覺得我沒文化。我覺得那些女孩真漂亮:不化妝,帶銀飾,背皮包。我約出來一個,她就會對我說,“我今晚最想去聽安德列斯·塞戈維亞的音樂會。”我就問,“那是誰呀?”她再說一遍,“安德列斯·塞戈維亞。”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或者有個女孩說,“你讀過福克納的這本小說嗎?”我說,“我看笑話書。我這輩子就沒讀過書。我啥都不知道。” 所以為了跟上姑娘們的腳步,我必須得讀。我一下子就愛上了海明威和福克納,菲茨杰拉德差一些。然后就開始讀戲劇。我記得剛開始寫喜劇時對埃比·巴羅斯(他的一位姻親——伍迪的舅舅娶了巴羅斯的姑姑)說,“我真想去寫電視劇。” 他說,“你不會想一輩子都寫電視劇吧?” 我說,“寫唄,怎么不行呢?” 他說,“你應該考慮一下劇院。如果你真有天分,想寫喜劇對白,你就應該去劇院。” 我說,“可能電影更好吧。不是所有做戲劇的人都想去做電影嗎?” 他說,“不,恰恰相反。加州所有的電影編劇都希望能給百老匯寫一部戲。他們都這么想。” 那時候電影編劇一文不值,就是個無名氏,作品被隨意切割,但寫戲劇就是大腕了。所以我也開始去看了點戲劇,那時我18歲。 本篇選自 ▼
《伍迪·艾倫談話錄》 Conversations with Woody Allen 作者 | 埃里克·拉克斯(Eric Lax) 譯者 | 付裕 紀宇 出版 | 河南大學出版社 / 上河卓遠文化 本書正在鋪貨中,即將于豆瓣獨家發售 編輯 | L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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