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定制幸福

文丨邵麗

每到春節，好像總得說點什么才算結局。實際上，靠碼字為生的人和引車賣漿之流，本質上也沒多大差別，如果有，也無非是人家盤點財貨，我們盤點心情。當下，這心情越來越禁不住掂量，尤其是到了年關，總是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失落感。結婚成家之后，很多年都是如此，那種失落說不清楚是為什么。結婚之前，那時父親還在，他會帶著全家人回老家一趟。站在祖父母的墳前，他總是提醒我們說，這里是我們的老家，我們的根。那個偏僻的地方，雖然我一次次地走進它，但感覺依然陌生，甚至認為回去是額外的負擔。隨著父親故去，那里逐漸淡出了我的生活。我既非生于斯，也非長于斯，憑什么它就該是我的故鄉呢？可話又說回來，如果這里不是故鄉，又會是哪里？所以，每到過年，聽著周圍一片回家看看的聲音，心里越發沒底了。

我生孩子的時候，公公婆婆非讓我回老家去不可。那時我公公還是一家鄉鎮醫院的院長，估計是覺得回去一切事情都好辦。當時我的膽子也忒大，什么都沒想就回去了。后來再回想起來，總是會驚出一身冷汗。那個地方沒電，也沒有一個科班出身的婦產科醫生，如果難產，后果不堪設想。可老公不這么看，他覺得老家最安全，不會出任何意外。那時候交通不便，幾乎每個月他都要回老家看看。逢年過節還非得讓我和女兒跟著他轉幾趟公交車跑回去。晚上，他會帶著我們到村子南頭的一條河邊賞月。月光確實很美，但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時時刻刻注意腳下，很可能會走到路邊的糞坑里。

這樣的故鄉，依然常常喚起我們的思念之情。我們心里的故鄉，天肯定是最藍的，水肯定是最清的，人肯定是最淳樸善良的。但如果刻意去尋找，也會如《桃花源》里的武陵太守一樣，“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在小說《半生緣》里，曼楨對幾十年前的舊愛說：“世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隨著城市化的加速，“鄉愁”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宏大的敘事，進入我們的生活，它成了現代的反面，好像城市化是一場意料之外的洪流和災難，如果我們不緊緊拉住某些傳統的東西，就會被這個洪流裹挾而去。在我們密集的話語掃射之下，城市逐漸成為這樣一個怪物：它是鋼筋水泥的叢林，它讓我們越來越稀薄的人情味幾近消失，它以非人格化的冷漠在同人類爭奪最后的溫存。總之，它是罪惡之都，也是罪惡之源。大部分人，尤其是在城市待得越久、對城市最依賴的人，每當被淹沒在洶涌的人流里時，身份的焦慮就更明顯，鄉愁也就更濃烈。

真的說不清楚人們是經過怎樣的掙扎才慢慢喜歡上城市的，那是一點一滴的積累，也是日久生情的功課。細細想來，如果把城市比喻成一個有生命的存在，它竟是那樣的善解人意。風雨交加的夜里，如果你想出發，快捷的交通工具會讓你準時到達你想去的地方。從外地出差回來，大老遠你就能聞見自家樓下的老咖啡館里飄出的濃香。上班的路上新開了一家小吃店，會讓你莫名其妙地高興半天，好像那是專門為你而開。鄰居間雖然鮮有往來，但也少了很多家長里短流言蜚語。我還記得有一次一個外地朋友來看我，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到了一個路口，司機正猶豫著要不要拐彎，后面的一輛面包車撞了上來。我的脖子被狠狠地閃了一下，疼得鉆心。朋友也閃得不輕，齜牙咧嘴地揉著脖子。我們把車子停住，面包車司機趕過來向我們道歉，羞愧得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但是，真奇怪，撞那么狠，兩輛車子竟然都沒有大礙。雙方于是相視而笑，各自開車走了。

在劫后余生般的眩暈里，我突然被一種巨大的感動包圍。我被自己，不，被我們幾個深深地感動了。我知道，不管車子有沒有撞壞，我們三個——我、朋友和司機，都會用恰當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問題。如果不是損壞太大，都會若無其事地把肇事車子放走。那時候我就想，車子外面這個巨大的城市，這個讓我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的城市，這個有著龐大人口的城市，不正是靠著這樣的寬容、謙讓和理解黏合在一起的嗎？每個人的性格共同組成了城市性格，每個人的品位共同組成了城市品位。在它看似無情的表情之下，卻是被一種清晰得可以劃分出邊界的情感維系著。你的痛哭或者大笑，都僅僅是一個私人事件，會被城市理解和包容，用不著擔心冒犯任何人。在這個自由的天地里，你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能看清楚別人的。而與鄉情比起來，你會覺得生活是如此輕松自在——從某種意義上說，鄉情是一種債務。別人對你的一次小小的幫助，你都得記住并認真償還，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即使人家不追討，這筆賬你一定會在你心里記一輩子。

在城里，你的幸福可以期待，可以存起來，也可以一筆一筆計算出來。你可以定制，也可以反復修改——你到某年某月退休，然后就可以跟著兒女生活，幫他們做飯、看孩子，每天晚上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冬天到海南租一套房子住下來，把冰天雪地撇給北方。夏天你又來到了哈爾濱，每天在太陽島上坐一會兒。即使不能這樣遷徙，你也永遠不會為天氣發愁，一個小小的遙控器就可以幫你變換四季。不管在任何地方你都沒什么可擔心的，即使顆粒無收，也不會耽誤你每月的退休金到賬。在旅游途中你只關心風景，你的意外傷害保險就在抽屜里放著。每年都有人按時通知你，什么時候體檢，什么時候發福利。身體上有點什么毛病也不打緊，可以選擇自己認可的醫院。總之，你可以從容面對自己的人生。

在故鄉，這樣的日子有一天也會到來。但是，你一定要相信，那故鄉會變成一個微縮的城市。你離不開電視、手機、網絡。你不能把自己撇在世界之外。就是到終南山隱居，你也得帶上方便面、筆記本電腦和衛生紙。而你能夠實現這一切，也是因為你在城市賺了足夠的錢，至少是，在城市你還留下一條退路——你知道，你想退卻的時候，只要回到了城市，轉過那些熟悉的街角，就會有新的發現，新的機會——工作，生意，抑或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