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歌》與“財色詩”
安立志
《紅樓夢》開卷有一首《好了歌》,似乎在為本書開宗明義,旨在警醒讀者,千萬別以為本書真系“假語村言”。雖然作者自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其實,曹雪芹還是向世人曲折地、隱晦地、批量地制造著“警世通言”、“喻世明言”或“醒世恒言”,這就是他為什么自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道理所在。《好了歌》是通過跛足道人之口念出來的,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 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 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 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首歌不僅揭示出封建時代全部人生理想的幻滅,而且揭示出這種理想的矛盾與危機。而在我們這個無論文化傳統、思想意識乃至典章制度仍然不乏封建因子的國家里,人們對于“功名”、“金銀”、“姣妻”、“兒孫”的追求,何曾須臾離開過。
為幫助讀者理解這首歌,曹雪芹先生又借甄士隱之口作了一番解讀。這首“解注”,得到了跛足道人的充分肯定: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 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 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 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 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 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方是故鄉。 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一首《好了歌》,加上一首“解注”,似乎在告訴讀者、告訴世人:世事萬端、書中情節,白云蒼狗,滄海桑田,離合悲歡,興衰際遇,韶華易逝,青春難再,“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任你是爛漫春花,也難免秋風落葉。 《紅樓夢》之“脂評”稱,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奧”,因此,《金瓶梅》這部在創作時間上較之《紅樓夢》早了一個朝代的作品,在許多情節上為其提供了模仿、借鑒之方便。該書開卷之首也有描摹世態的兩首詩。不過,由于它“出道”較早的緣故,其所包含的內容遠不如《紅樓夢》廣泛,僅只“財”、“色”兩端,姑且稱之為《財色詩》。
其一:豪華去后行人絕, 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 寶琴零落金星滅。 其二:玉階寂寞墜秋露, 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 化為今日西陵灰。
這首《財色詩》,雖然對“財”“色”二者的歷史功用有著足夠的“清醒”,但卻缺少《好了歌》及其“解注”的滄桑之感與沉郁之嘆。妙的是,《金瓶梅》中也有一首散曲,不僅也是借由佛道口中念出,而且在風格上也為甄士隱的“解注”創造了范例。如果說《金瓶梅》的開卷詩涉及的只是“財”“色”問題,那么,這首由薛姑子念誦的曲子,則“功名”、“金銀”、“姣妻”、“兒孫”就一應俱全了。為了敘述之方便,不妨且將其作為《財色詩》之“解注”。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 落花無返樹之期, 逝水絕歸源之路。 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 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 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 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 妻孥無百載之歡, 黑暗有千重之苦。 一朝枕上,命掩黃泉。 青史揚虛假之名, 黃土埋不堅之骨。 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 綾錦千箱,死后無寸絲之分。 青春未半,而白發來侵; 賀者才聞,而吊者隨至。 苦,苦,苦! 氣化清風塵歸土。 點點輪回喚不回, 改頭換面無遍數。 南無盡虛空遍法界, 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比較一下《紅樓夢》與《金瓶梅》這一巧合之處,是頗有意思的事。雖然《紅樓夢》的寫作背景在清代,《金瓶梅》的寫作背景在明代;《紅樓夢》描寫的是豪門貴族,《金瓶梅》描寫的市井小民,但這兩部書的開卷歌與卷首詩及其兩首“解注”散曲,其主旨卻有著大致相同的社會主題。這種主旨,不似“三國”,涉及疆場縱橫、朝代更替;不似“水滸”,涉及農民起義、朝廷招安;不似“西游”,涉及神魔斗法、正邪爭鋒,它們所描述的只是世俗生活與人性追求這類“一般通行物”的話題。
其一,人們對于人生理想和現實際遇的追求,是一種永恒的、正常的社會心理。人生在世,奔逐競營,不都是因為心存理想,意有追求,旨在實現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一種追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一種追求,“食色,性也”不也是“圣訓”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貨殖列傳》)“功名”、“金銀”、“姣妻”、“兒孫”這類東西,其實,都是人生追求的正當內容。當然,從價值觀上說,并非所有的追求都是正當的、高尚的,且不說不好要求每個人都追求“大同世界”、“共產主義”這類崇論宏議,即使是“惡”不也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恩格斯語)么?不好說這些追求格調多么低俗,檔次多么卑下,這類追求只是生活中的不得已。在《財色詩》之后,作者曾這樣解釋人們對財的追逐:“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哪討余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到得那有錢時節,……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于此者。”由此可見,人們的追求,作為一種人生境遇,不宜全盤否定。
其二,人的欲望的無限性,要求人生追求應當知所進退。人們對物質與精神的追求,雖然有著正當性與合理性,但是,即使是正當的、合理的追求,也不能不擇手段、不顧分寸、不計后果。實現自己的理想,改變自己的境遇,任何時候都應以不損害他人或社會的利益為界限。對于這一點,在古人的智慧中,可謂俯拾皆是。“成功之道,盈縮為寶”(《管子·勢》),“物速成而疾亡,晚就而善終”(南朝梁·蕭繹《金樓子·戒子篇》),“荊岫之玉必含纖瑕,驪龍之珠亦有微颣”(北齊·劉晝《劉子·妄瑕》),“哀樂不同而不遠,吉兇相反而相襲”(唐·王勃《平臺秘略贊十首·規諷九》),這些看起來有些古樸其實十分樸素的道理,都在在告誡人們,人生的追求,一定要知所進退,真正明白物極必反,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倘若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昧著良心,不擇手段,蠅營狗茍,損人利己,以滿足自己的無底欲壑,倒很可能緣木求魚,南轅北轍,飲鳩止渴,自掘墳墓。《好了歌》“解注”稱,“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方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財色詩》之后有云:“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于盡,著甚要緊。”就是這些人的真實畫像。
其三,人生理想與現實際遇,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對于人生際遇的轉化,古人其實有著十分深刻的認識。“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戰國策·秦策三》),講的是自然法則;“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老子》四十四章),說的是物理之道;“昌必有衰,興必有廢”(漢·王充《論衡·治期篇》),論的是社會規律。“好了歌”中的“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財色詩》中的“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好了歌》“解注”中的“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財色歌》“解注”中的“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等等,都充滿了事物轉化的辯證法思想。聯想到剛剛一審被判死刑的濟南市人大主任段義和,涉嫌貪污巨款,炸死情婦,不正是一個非常現實的注腳么?表面上,《金瓶梅》是以談色、談淫為主的暴露作品,也是在第一回,有一首被稱為“色箴”的詩中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這種詩文,閃爍著相反相成的思想毫光,不僅不是什么“誘惑”與“教唆”,而且體現著對于人生的規勸與教化。這也正是張竹坡先生將《金瓶梅》稱之為“第一奇書”的道理所在。由此想到,曾幾何時,只允許省軍級以上干部才能閱讀《金瓶梅》的規定,曾是多么不可思議。
其四,人生苦短,嗜欲無盡,需要的是疏闊、淡定的人生態度。唐代詩人盧照鄰曾有過“寸步千里,咫尺山河”(《釋疾文序》)的喟嘆,上世紀80年代初葉一位名叫潘曉的青年也曾發出“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的感慨。人生有涯,欲壑無底。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真正“想的開”的聰明之士。《紅樓夢》中的甄士隱算得上“想得開”之一人,當他聽罷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初時批評他,“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明白”了的甄士隱,竟然搶過褡褳背在自己肩上,隨瘸腿道人飄然而去。《金瓶梅》的作者也沒有更多的招數,也認為“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由于時代的視野與社會的局限,當時之人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在人生境遇出現矛盾或遭遇逆境時,只有迷惘與悲觀,唯一的解脫辦法,是逃離塵世,遁身山林。按照作者的觀念,《紅樓夢》中的甄士隱、賈寶玉與惜春小姐是“想開了”,然而,已然身在佛門的妙玉姑娘,又何曾逃脫得了塵世的苦難。《金瓶梅》中的西門慶、花子虛、應伯爵諸公,倒是受不了那份“青燈古佛”的冷清,狂嫖濫賭,醉生夢死,行同狗彘,這類不以穢德丑行為恥的衣冠禽獸,終不能以人倫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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