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常言孔、孟之學,又言儒學,言漢學、宋學,經學、理學,皆重言“學”。而近人好言孔子思想、儒家思想云云。竊謂中國本缺純思辨之哲學,故論思想必究其學術。若不問其學術所本,而遽求其思想所歸,則子貢已言之:“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顏回亦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嘆。今居二千五百年之后,而空談孔子思想,鮮不能使人無單薄空洞之感矣。 孔子之學,惟顏回言之最盡,曰“博文”,曰“約禮”。博文之大者,曰“六藝”,曰“詩、書”。孔子博學,執御執射,又曰:“我多能鄙事。”學而時習,皆游于藝之事也。近代科學繁興,各項工技日新月異,然其為藝也則一 。若使孔子生今日,決不目為鄙事而不習。淸儒顏習齋略論論此最深至。此孔學之一途也。 然習齋矯枉過正,不輕習藝而過斥讀書。其弟子李恕谷,已悟其非。顏、李之學不能大傳于后,亦習齋創議偏激,有以使然。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孔子已斥其佞矣。孔門教人讀書,首重詩、書。詩屬文,書屬史。不通文史而高論仁道,亦非孔學正軌也。 后儒博文之學,偏重詩、書經典,而忽射、御實藝。漢儒如鄭康成,宋儒如朱子,皆曠代大儒,亦文亦史,于書無所不曉。其他或偏文,或偏史,其博涉之程度有差等,要之皆有聞于博文之教。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博文必歸于約禮,于是有朱陸之異同。象山、陽明,其于依仁、據德之教,可謂易簡。然象山曰:“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又曰:“使我不識一字,亦將堂堂地做一個人。”則于孔門博文之訓,仍不能謂無憾。 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顏淵問為邦”,“雍也可使南面”,此皆列德行之科。則孔門之所謂德行,修、齊、治、平,一以貫之,其極必至于能治國平天下。否則何以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豈孝、弟、忠、信,而謂可以藏之不用者乎?故知宋儒論孔學,不論程、朱、陸、王,于依仁、據德之教,闡發良多,而于志道之義,則追求未切。龍川、水心之掎摭朱子,亭林、習齋之糾彈陽明,皆非無見而然也。 東漢諸儒,風標純美,此亦孔門約禮之一端也。隨儒治經,考據明通,此亦孔門博文之一端也。然于儒風衰微之世,轉多通藝多才之士,或擅一技,精一能,或留意典章制度,能出而濟世用,其著者如唐、如元;此亦儒之一格也。 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又曰:“吾道一以貫之。”自宋明理學諸儒興,然后非可與適道者,即不可與共學,而孔學之規模狹矣。自有清儒,謂惟訓詁考據始可盡儒學之能事,是乃可與共學,而終不能相與以適道,斯孔學之境界淺矣。 近儒偏尊隨人之考據訓詁,而深斥經學與儒統,此又學術之一變也。其風忽焉,既不可久,亦有窺其弊而轉治宋學者,乃以談心說性拈為哲學思辨之題材;此又非孔門志道約禮之學之真相也。 故孔子博學而能一貫。其博學也,必“游于藝”,“依于仁”,“據于德”。游于藝,必尚實習,求實用。依于仁,必施之于人道。據于德,必歸之于一己之德性。學必博,乃思以求通。所通者即道也。有小道焉,有大道焉。博弈亦有道,茍不多窺古人成局,不多與名家對手,若不于多變之中運吾思以求其通,而曰“吾知弈道”,斯必為無知之歸矣。故多學而一貫之者,乃道也。博學而能一貫之,斯其道大矣。道之大,可以通于天。然必據于德,非性所近,即不可據。又必依于仁,非人所近,即不可依。又必先游于藝,凡人世間一切藝,皆必依仁、據德而始成其為一藝者。故“游于藝”,乃為學之始事。“志于道”,乃為學之終極。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夫子何所不學,又何常師之有。大哉孔子!斯其所以博學而無所成名也。 孔門之學,有始卒焉,有本末焉。今日而言尊孔子,莫過于廣共學之途。使人人游于藝,有時習之樂。進而博之,深之,教其依于仁,據于德,而志于道。實學光昌,大道宏通,則人得所安,性得所暢,而孔子之思想,亦即此而在,庶乎使學者亦可仰企于顏子之嘆“欲從末由”之一境也。 (民國四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為《中央日報》孔子誕辰紀念作,原題名《略論孔學與孔道》。) 苦茶案,賓四先生撰此文,以《論語》中孔子授門徒之學,而削筆歷代學術,以博文約禮而判漢宋之是非,以共學適道而判宋儒清儒之優劣。此文雖云闡發孔學之大體,然實以孔學而論后儒之優劣得失,使觀之者知返歸孔學,而不至于迷途不返,此功大矣。近世以來,學曰考據、義理、辭章,而鮮有識大體者,賓四先生舉此,實有深意焉!后之學者,可不思之?
《本論語論孔學》
論語二十篇,首篇第一章,即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最先提出一“學”字。但當時孔門,究竟所學是何?又該如何學?歷來儒者,自漢迄清,為此“學”字作解,爭議紛綸,莫衷一是。本文仍就《論語》,專擇其明顯提及“學”字諸章,會通闡說,求能為當時孔學粗略描繪一輪廓。并亦于歷代諸儒意見,略有取舍評騭。自知末學淺測,未必遽當,亦聊以備一得之愚,以待明哲之論定。固未敢進退先賢,標一己之獨是也。 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 朱子曰: 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于立志,志道則心存于正而不他。據德則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學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賢之域矣。 竊謂《論語》此章,實已包括孔學之全體而無遺。至于論其為學先后之次,朱子所闡,似未為允,殆當逆轉此四項之排列而說之,庶有當于孔門教學之順序。子夏所謂: 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有始有卒者,惟圣人乎? 程子曰: 君子教人有序,先傳以小者近者,而后以大者遠者。非傳以小近,而后不教以遠大也。 朱子曰: 學者當循序漸進,不可厭末而求本。亦非謂末即是本,但學其末而本即在是。 程朱所言實與本篇之旨,無大違戾。茲為逐項分說之如下:
一 學于藝,即“游于藝”之學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聞之,謂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此章雖孔子謙辭,然孔子遍習六藝,御、射皆其所學。論語首章“學而時習之”,如《王制》云:“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內則》云:“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八年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誦詩、舞《韶》。十五年,成童舞《象》。二十始學禮,舞《大夏》,博學不教。”此皆古人之所謂“時習”,其所學則皆是六藝。則孔子始學,亦必是此等六藝之學可知。 大宰問于子貢:“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子罕》) 此章所謂“多能”,即猶前章之“博學”。既曰“鄙事”,又曰“藝”,則孔子之學,對于當時社會人生實務諸藝,決不鄙棄不之習,又斷可知矣。若就今日言,如音樂、跳舞、游泳、駕駛汽車之類,亦社會人生實務,亦猶古人之所謂“藝”也。推而廣之,如一切科學工業技術,亦猶古人之所謂“藝”也。孔子若與吾儕生同時,亦必時習博學于此人生諸實藝,所謂“多能鄙事”,實未必有背于孔子之學也。 子曰:“三年學,不至于榖,不易得也。” 據此章,學以求祿,亦指習藝之學言。直至近代,求學率為職業,在孔門亦復如是。孔子決不深斥此等志谷謀業者謂不得謂之“學”,又可知矣。 又按:古人六藝之學,首書、數,庶人幼學皆習。次射、御,少壯成人乃習之。又后曰禮、樂,則藝而入于文。通習禮樂,斯可以為君子。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劉逢祿《論語述何》曰:“此因上文孝弟、謹信、愛仁而類記之。文者字之始,誦法六經,先正聲音文字,謂小學也。”毛奇齡《四書賸言》曰:“姚立方云,文,字也。非《詩》《書》六藝之文。言弟子稍閑使學字耳。”曰:“《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又曰:“言六藝者折衷于夫子。以《詩》《書》六藝詁‘文’字,語本無病,毛氏攻之,非也。” 今按:劉氏承毛、姚之意,以“文”為文字。則豈有能行孝弟,謹信愛仁,而始教之以識字?凡此皆清儒之曲說。閻之駁毛是矣。然古人所謂“六藝”,亦非漢儒所謂之六經。則閻說亦不全是。 黃震《日鈔》曰:“此章教人,為學以躬行為本,躬行以孝弟為先。文則行有余力而后學之。所謂文者,又禮、樂、射、御、書、數之謂,非言語文字之末。” 今按:黃說較允。古人所謂“文”,本與“藝”通。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鄭玄云:“文,道藝也。”何晏《論語集解》引馬融曰:“文者,古之遺文。”此皆古注,較后儒為允。學習六藝,非可全舍書本。朱注:“文謂六藝之文。” 今按:六藝既有禮樂,斯必及詩書。以詩書為禮樂之文則可,固不必牽連漢以后之六經為說。此處朱子用“六藝”字,仍與閻氏同失。又曰:“力行而不學文,則無以考圣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此說甚是。此宋儒之說,轉與漢儒近,而清儒所釋,有轉違于漢儒之舊詁者。所以為學貴于擇善而從,不貴乎門戶主奴之見也。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先進》) 此章言“讀書”,猶上章言“學文”。可見孔門決不斥讀書為非學。程朱論學,有時于習藝不免輕視;而自陸王迄于顏元,又不免輕視讀書。一軒一輊,同是不平。就《論語》本書言,殊未見有此軒輊也。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此章孔子勸人學《詩》,即勸人讀書學文也。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陽貨》) 此章孔子教其子伯魚學《周南》、《召南》,即教其學《詩》,教其讀書學文也。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教其子也。”(《季氏》) 此章記孔子教其子伯魚學詩、學禮,亦即教其讀書學文也。王應麟《困學紀聞》曰:“孔庭之教曰詩、禮。”子思曰:“夫子之教,必始于詩、書,而終于禮、樂,雜說不與焉。”荀子勸學亦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此皆孔門以讀書學文為學之顯例。 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 此章“博文”,即包括讀書學文。可見當時所謂圣人博學,大義不外兩端,一多習藝,一多讀書。直至近代,言人博學,亦率指此二者。朱子不免偏重于教人讀書,顏元不免偏重于教人習藝,是皆各得其一偏也。 又按:劉逢祿《論語述何》曰:“文,六藝之文。禮,貫乎六藝。”此解博文約禮,最為得之。余說紛綸,各有偏主,不復一一具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何義門《讀書記》:“小學先行而后文,‘弟子’章是也。大學先文而后行,此章是也。”王應麟《困學紀聞》曰:“四教以文為先,自博而約。四科以文為后,自本而末。”此“文”字皆指書本。則孔門教人為學,必不偏輕讀書學文,亦居可見。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 何晏《論語集解》引鄭玄曰:“言此者,勸人學。”今按: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孔子不自居于生知,孔子之所謂學,正在于好古敏求。好古必從事于讀書學文。不讀書,不學文,又何以博聞于古而擇善以從乎?可知孔門之學決不廢讀書,抑且必以讀書為要務。 以上言孔門之學,首重通習技藝時務,讀書博古。此乃古今為學通誼,即孔門為學,亦無以異也。
二 學於仁,即“依於仁”之學 孔子曰:“我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既為人,學人道。學于仁,即是學人道,即是學為人也。后儒釋論語“仁”字,多不免于深求。孟子曰:“仁,人心也。”則仁道者,即人道也。鄭玄以“相人偶”釋仁,是“依于仁”以為學,即依于人與人相處之道,即依于相人偶之道以為學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 此即孔子“依于仁”之學,亦即孔子之學為人,乃即于人而學為人,故曰“三人行,必有吾師”也。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述而》) 今按:孔子雖學至于五十,尚求無大過,此仍是學為人,學人道,即“依于仁”之學也。學為人,依于仁之學,亦豈易言?蓋“依于仁”之學,固當終生以之。俗云:“活到老,學到老”,誠哉不虛也。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而》) 今按:孝弟、謹信、愛仁皆須學,此即學人道,即學“依于仁”也。然則學者,固非僅習藝讀書之謂。居家出門,凡一切躬行實踐,所以為人之道,皆學之事。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此章“雖曰未學”之_“學”,即指讀書學文言。“吾必謂之學”,則指學為人,謂一切日常人生實踐躬行之莫非學也。后儒如陸王言學,偏重踐行,實近子夏此章之義。若循此推衍益遠,必陷于子路“何必讀書然后為學”之偏,然孔子固已斥為“佞”。則孔門烏曾主不讀書之學乎?象山曰:“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此一時,彼一時,周孔以后,固未能有不讀書之學者。惟孔子既曰:“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則陸氏之說,其于幼學,要為得之。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 明王恕《石渠意見》曰:“古之學者,其要在乎謹言慎行以修身,非徒記誦辭章而已。故夫子告子張曰:‘慎言其余,慎行其余。’又曰:‘言忠信,行篤敬。’中庸曰:‘言顧行,行顧言’,是皆以言行為學也。”今按:以言行為學,即是學為人,即是“依于仁”以為學也。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學而》) 此章亦主學為人之道而言。 以上言孔門言學,皆主于日常人生之躬行實踐,主于學為人。此亦古今為學之通誼也。即在近代,亦無不認此為學,是仍與古無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一主文,一主行,兩者不偏廢。大略言之,宋明儒論學,多偏主行。漢清論學,多偏主文。若就西方學術言,宗教似偏行,哲學、科學似偏文。孔門兩者兼重。皇侃《論語疏》:或問:“既云:‘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又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行或先或后,何也?”答曰:“《論語》之體,悉是應機適會。教體多方,隨須而與,不可一例責之。”今按:教體多方,即是學術多門也。有志孔子之學者,亦貴隨順自力,不宜偏主一端一途,而輕起是非之辨矣。 且上所謂游藝、依仁之學,通而言之,亦實是一事。學為人,固必通于藝。世無不習一藝之人,習藝亦人道處世一大端也。“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以言、以立,亦即學為人之條件。是學文亦即所以學為人,亦即是“依于仁”之學矣。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興、觀、群、怨,事父事君,獨非學為人之道與?然則讀書學文,固亦通于學為人之道。故游藝、博文,皆所以學為人,皆即是“依于仁”之學。若必鄙斥藝文,高論人道,是人道將不免陷于孤狹,殆非所以相人偶,而轉近乎不仁之歸矣。故欲“依于仁”,學人道,亦無有不兼涉于游藝學文之事者。此亦古今相同,無大違越也。 又按:孔門諸賢,如子路可使治賦,冉有可使為宰,公西華可使束帶立朝與賓客言,而孔子皆謂“不知其仁”。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孔子惟以許顏淵。出處行藏,乃學為人之大節。子路、冉有、公西華抱藝在身,未能深藏不用,故孔子未許以仁。然則為人之學,有其淺,亦有其深。有其層累焉,有其相通焉。游藝、依仁之學,不僅有其相通,亦有其層累。有志孔門之學者,必明乎此相通與層累之二義,乃可以得孔子博文而一貫之深旨。
三 學于德,即“據于德”之學 上述兩項,游藝、依仁,乃古今言學之通誼。下兩項,據德、志道,乃孔門論學之淵旨。然下兩項亦本于上兩項而學,特循此而益進耳;非謂舍于上兩項而別有下兩項之學也。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 此章“學而時習之”,即前述上兩項之學。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至中年,學成名聞,有朋友同道,遠來講習,故可樂也。及乎其所學益進,所造益深,至乎人無知者,而其內心有所自得自信,雖欲罷而不能焉,此又何慍之有?則此誠學人之盛德,非學之深而養之粹,未易臻此。此即由游藝、依仁而深入于“據德”之境矣。且悅樂亦已在內心,此已是內心之自得。故學而時習,有朋遠來,雖曰習藝學文,主于學為人,而固已見其即為“據德”之學矣。故游藝、依仁之與據德,雖若層累之三級,實亦會通于一貫。 子曰:“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憲問》) 此章為據德之學之最要義。《荀子勸學篇》云:“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后漢書煥榮傳》論曰:“為人者,憑譽以顯揚;為己者,因心以會道。”故知人之為學,無論其為學于藝,學于文,抑學為人之道,雖其所學同,而其所以學之用心,則有為己、為人之別,此誠不可以不辨。學知為己,即知所以為據德之學矣。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 此章“學不厭,誨不倦”,此即孔門弟子之就此而謂夫子固已圣者也。今試問:何以能誨不倦?則必在己能學不厭,斯對人能誨不倦矣。試又問:何以能學不厭?則必其先知默而識之,斯能學而不厭矣。故本章三語,雖若并列,實則層累而進,亦為學之階程有此三級也。“默而識之”者,朱子曰:“謂不言而存諸心也。”此即荀子所謂“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是即為己之學之真精神,真法門也。若“入乎耳”,即欲“出乎口”,則為學惟求顯揚,最多亦只以為人。斯之為學,或得志,或失意,無不易厭,以其不知學之必“據于德”也。 哀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 李中孚《四書反身錄》:“學,所以約情而復性也。孔子承哀公之問,舍博學篤志之子夏,舍多聞多識之子貢,而推靜默如愚之顏氏。乃以不遷不貳為好學之實。可見學茍不在性情上用功,則學非其學。性情上茍不得力,縱夙夜孜孜,博極群籍,多材多藝,兼有眾長,終不可謂之好學矣。”今按:學在性情上用功,即所謂“據德”之學也。宋儒有“顏子所好何學論”,即本此章發題。《論語》如此等章,最見孔門據德之學之真趣。此始純粹是一種為己之學,即在自己德性上有期望,有到達,故謂之據德之學也。然若提倡過偏,認為惟此是學,而鄙視上述游藝、學文、學為人之諸端,而皆謂其不足有當于學,則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蓋據德之學,亦即游藝、依仁之學之進而益微,而始有此境界。非謂舍卻游藝、依仁,而可以直下追尋,惟此為學也。宋儒論學,似于此不能無過偏之弊。此則論學之士之所當深辨也。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此即下學習射,可上達于“不遷怒”之境界也。又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吾不復之矣。”此即下學習器游藝,可上達于“不貳過”之境界也。孔門據德之學,固仍是依仁、游藝之為學,而非別有所學,可知矣。自舍游藝、依仁之學,而謂可以專崇夫“據德”以為學,而儒學始有歧;此則宋儒之過也。然若論宋儒于儒學傳統之大貢獻,則亦惟其所發揮于“據德”之學之一端,為最淵微而深切矣。惟其于此有大貢獻,故亦于此不能無偏主。此則貴乎好學者之善為慎擇也。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 朱子曰:“六言皆美德。然徒好之而不學以明其理,則各有所蔽。”今按:此六言者,固可說是美德,然論語稱“六言”,不稱“六德”,則“言”與“德”仍宜有辨。蓋此“六言”,特人世間所公認之六德目;若不能切身而反求之己,當時而求通之于人情世務,徒好此六德目之名,規效摹襲而行之,跡似神非,斯則不免于“六蔽”之陷矣。當知若稱“六德”,則不宜復有蔽。而所謂“六蔽”,亦皆本于各人之心性,即皆蔽于其人德之所未純。愚、蕩、賊、絞、亂、狂之六者,亦不可不謂其原于人性;而特未加修學以使成為美德,偏陷所至,而遂有此;是所謂惡德也。孟子有“行仁義”與“由仁義行”之辨。若徒好此六德,而不復濟之以學,則是“行仁義”,非能“由仁義行”。“行仁義”,僅是慕外而行之。必能“由仁義行”,乃始為據德之學,成德之行也。然則又如何而學乎?此則舍博文、約禮無由矣。孟子所謂“明于庶物,察于人倫”,朱子所謂“考圣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此皆“博文”之學之所有事。能由是而反之吾身,而誠見其不可易,乃有以深得夫“易地而皆然”之心同理同,反身而誠,知萬物之皆備于我,則由“博文”以達于“約禮”,即此以為據德之學也。此實內外交修,人己同盡,決非僅憑己心,不重外學之所能到。本此一章,又可見博文、依仁、據德之學之層累而相通,有其階程層次,而實無彼此之捍格界劃也。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述而》) 此章亦以“修德”與“講學”分言之。徙義、改過,此乃修德事,亦即講學事。雖可分而仍互通。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之好學也。”(《公冶長》)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云:“圣賢論行,固以忠信為重。茍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而害道多矣。”黃式三《論語后案》云:“忠者心之盡,信者言之實。不能好學,而心與言之失,可勝數乎?是以四教必曰文行忠信,此章正為自恃忠信者戒其堅自執耳。”今按:此乃有美質而未學者。美質,鄉人所同有。好學,圣人所獨至。圣人之為學,固非離棄乎己之忠信之質以為學。及其學之所至,亦以益美其忠信之質而已。固非期其有外乎己之忠信之質,或轉異乎己之忠信之質,以別成其所謂學也。然必本乎此人所同有之忠信本質而為學,以成其德而躋乎圣,此乃化孔門“據德”之學之所以為獨特而超卓,而他之言學者或未之能逮也。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襲,與朋犮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于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 此章記孔子、顏淵、子路三人之志,此即三人之所愿學也。此三人所懸舉以為學的者,全屬自己一種內心境界,故謂之為“為己”之學也。于此境界而有所期望,而能到達,斯即學人之心德也,故又謂之為“據德”之學焉。朱子謂:“三人之志,皆與物共,特有小大之差。”此即指其所期望到達之心境小大,亦即成德之小大也。然其所愿皆在己,不在人,此所以稱之為“為己”之學。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為己之學,所愿只在己。其所求完成者,即其一己之心德。而其一己心德所能到達之最后境界,乃為一種“物我一體”之天地氣象。如孔子所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種境界,豈不“為己”而終至于“成物”乎?然則此種學問,所謂“為己”“據德”之學,豈非即是學為人,由“依于仁”之學之更進一級而始見其有是乎?朱子謂“仁者心之德”,故依仁之與據德,亦是有其相通,有其層累也。 又按: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亦可以淺言,可以深言。若以德行為“據德”之學,則言語、政事乃“依仁”,文學則“游藝”也。若以德行之科為“依仁”,則其余三科,皆“游藝”也。要之,孔門之學有其相通,有其層累。心知其意,則一以貫之,固不必一一為之分劃割絕也。 朱子曰:“學不可以一事名,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皆學也。今專以德行為學,誤矣。”陳澧《東塾讀書記》申之曰:“此論四科之不可偏廢。且專以德行為學,朱子猶以為誤,則專以言語、政事、文學為學,尤誤可知矣。專學一科,不誤也。專以己所學之一科乃謂之學,而以己所未學之三科不得謂之學,則誤也。”今按:朱、陳之說允矣,而未盡。論孔門之學者,必明其層累而遞進,與夫一貫之相通,而后可以窺孔門之學之淵微而廣大。否則,如顏回者,豈真專學夫“德行”一科乎?是知學之必博,而博之必能反于約,而為己、據德之學之亦不可舍乎游藝、博文以為學矣。
四 學必有標的,有對象。如“游于藝”之學,乃以事與物為學之對象。“依于仁”之學,乃以人與事為學之對象。“據于德”之學,則以一己之心性內德為學之對象。而孔門論學之最高階段,則為“志于道”。“志于道”之學,乃以兼通并包以上之三學,以物與事與人與己之心性之德之會通合一,融凝成體,為學之對象。物與事與人與己之會通合一,融凝成體,此即所謂“道”也。故志道之學,實以會通合一為對象。會通合一之至,達于以“天”為對象之至高一境,此乃孔學之所以為高極而不可驟企也。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 觀此章,則其人知向學,未必即已知“適道”;向學、適道,其間尚有階序。然則其人雖不知志道,固不可即謂其不知好學,特非好學之至耳。必如此言學,乃始可與人共學。若必求能志道者而始與共學,則“可與共學”之途狹矣。“可與共學”之途狹,亦非“依于仁”之學也。宋明儒論學,必以有志適道者始謂之學,故若于游藝、博文之學,皆擯之于學術之墻外。甚至自漢唐諸大儒,如董仲舒、鄭玄、王通、韓愈,幾皆擯不得預夫學術之大統,一若不可與共學焉。此決非孔門論學宗旨。且如學于仁,如孝弟之類,世亦多有隨俗為人,其人非不孝弟,然亦未可即謂其“志于道”。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本立而道生。”若只平實就事言之,亦可謂孝弟只是做人根本,再從此根本上生出道。則志道之學,應該自有其境界,自有其工夫矣。故孔門言學,亦于游藝、依仁、據德三者之外,別有“志道”一目也。 孔門言道,亦有時深言之,有時淺言之。 子游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陽貨》) 此于道淺言之也。此所謂“道”,殆指“相人偶”之道,即學“依于仁”之道也。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 此于道乃深言之。“守死善道”是能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能權。然所以為“志道”之學者,則猶不盡于此。 衛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張》) 朱子《論語或問》:“何以言文武之道為周之禮樂也?”曰:“此固好高者之所不樂聞。然其文意不過如此。以‘未墜在人’之云者考之,則可見矣。若曰道無適而非,惟所取而得,則又何時‘墜地’?且何必‘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后得師耶?此所謂人,正謂老聃、萇弘、郯子、師襄之儔耳。若入太廟而毎事問焉,則廟之祝史,亦其一師也。大率近世學者,習于佛老之言,皆有厭薄事實,貪騖高遠之意,故其說常如此,不可以不戒也。然彼所謂‘無適而非道’者,亦豈離于文章禮樂之間哉?但子貢本意,則正指其事實而言,不如是之空虛恍惚而無據也。”今按:朱子此條,闡述孔子“志道”之學極深切明白。本此言之,孔子志道之學,實即其游于藝、學于文,實即是“博文”“約禮”之學也,而豈復有他哉?劉寶楠《論語正義》云:“《書傳》言:夫子問禮于老聃,訪樂長弘,問官郯子,學琴師襄,其人茍有善言善行足取,皆為吾師。此所以為集大成也與?”今按:劉氏說亦是也。本此,又見孔子“志道”之學,亦即其游于藝、依于仁之學也。惟是所謂孔子之“集大成”,則其層累相通之間,實大有事在。蓋學必至于集大成,乃始見道,否則皆所謂小道。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然大道亦由會通小道而成,固非離絕于一切小道而別有所謂大道也。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恩而不學則殆。”(《為政》) 此所謂“思”,即思通。道必思其會通而始見。學無小與大,皆必由思得通,通而后見道。若僅知逐事效學,則終于見事不見道。故志道之學首貴于能“思”也。今若舉“時習”為游藝之學之首務,則“孝弟”乃依仁之學之首務,“為己”乃據德之學之首務,“思通”則志道之學之首務也。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 今按:孔門論學,雖“學”“思”并重,然二者亦有本末先后。茍非先有逐事具體之學,則何從有博綜會通之思?故本章又特著學思先后之大序焉。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此即依仁之學,亦必先“博學”而繼之以能思,又必知先“近思”。此孔門論學重思之要旨。亦即孔門論學必本于學以致思之要旨也。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 此章所謂“多學而識之”,乃孔子之學所與門弟子以共見者,故子貢遽對曰“然”也。“一貫”之學,則博學而思其會通。此不能與人以共見,門弟子宜有所未曉,故孔子特呼子貢而面告之也。孔門之“一貫”,后儒辨之者眾矣。顧炎武《日知錄》曰:“好古敏求,多見而識,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進乎是者。六爻之義至賾也,而曰‘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三百之詩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三千三百之儀至多也,而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十世之事至遠也,而曰‘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雖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此所謂‘予一以貫之’者也。其教孔門人也,必先叩其兩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聞一以知十,而子貢‘切磋’之言,‘禮后’之問,則皆善其可與言詩。豈非天下之理,殊涂而同歸;大人之學,舉本以該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觀其會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語德性而遺問學;均失圣人之指矣。”竊謂顧氏此條,實最為得孔門“一貫”之學之真解。此皆具有明證實據,非茍為推測之辭、馳騖之論也。朱子《語類》云:“孔子告子貢,蓋恐子貢祇以己為多學,而不知一以貫之之理。后人不會其意,遂謂孔子祗是一貫,不用多學。則又無物可貫。孔實是多學,無一事不理會過,祗是于多學中有一以貫之耳。”方賓王問朱子,謂:“一貫乃積累既久,豁然貫通。向之多學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善其說。則朱子說孔子博學一貫之義,蓋已甚是。顧氏所辨,亦未能越出朱子所論列也。 然朱子之言,復有滋后人之非議者。孔廣森《經學巵言》有云:“子之問非以多學為非,以其‘多學而識’為非。子貢正專事于‘識’者,故始而然之,但見夫子發問之意似為不然,故有‘非與’之請。此亦質疑常理。必以為積久功深,言下頓悟,便涉禪解。‘予一以貫之’,言予之多學,乃執一以貫通所聞。推此而求彼,得新而證故。必如是,然后學可多也。若一一識之,則其識既難,其忘亦易,非所以為多學之道矣。蓋一貫者,為從事于多學之方。宋人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而后能‘一且貫通’,得無與此義相左乎?”今按:孔氏此辨極深摯,乃所以藥漫無統紀專以好多騖博為學之失也。然而亦未全允。“多學而識”,此乃古今學問通法,未可遽以為譏。惟若漫無統紀,專騖多學,則誠有如孔氏之所戒者。而循孔氏之言,則其學亦每易陷于偏至,仍非孔門“一貫”之真旨。必當學思并進,交互為功;既非僅俟積久,一旦自有豁然之境;亦非先守一貫,奉以為多學之方也。若必先守此一貫,則孔子已明戒夫學者,謂“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矣。故非經“多學”,則何來有此“一貫”?亭林以觀其會通”釋“一貫”,其語最無病。觀其會通,即用思之功也。每一學問,必當用思以觀其會通焉。有小會通,有大會通,有始會通,有終會通。上引《日知錄》所舉,孔子論《易》、論《詩》、論禮、論百世可知、論百王之治,其實此等會通,就孔子之學言,則仍還是小會通,孔子之一以貫之,尚有其更大會通、終極會通之一境。此即“志道”“知天”之學之所至也。若如孔氏之說,先執一理以貫通所聞,則斷難達此境界矣。朱子所謂“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亦可訓“通”。先求通于此,通于彼,久而后能全體會通。則朱子“格物窮理”之教,善體之,仍未可非。且朱子亦云:“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此與孔氏之辨,正復相似。故學者細味孔說,正足益明朱意。兼取善會,庶乎得之。至陸王學者以“良知”為一貫,清儒又釋一以貫之為“一以行之”,恐終非孔門論學規矩。 又按:李中孚《反身錄》謂:“博以養心,猶飲食以養身。多飲多食,物而不化,養身者反有以害身。多聞多識,物而不化,養心者反有以害心。飲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識能化,愈博愈妙。蓋并包無遺,方有以貫。茍所論弗博,雖欲貫而無由貫。劉文靖謂邱文莊博而寡要,嘗言“邱仲深雖有散錢,惜無錢繩貫錢。文莊聞而笑曰:‘劉子賢雖有錢繩,卻無散錢可貫。’斯言固戲,切中學人徒博而不約,及空疎而不博之通弊。”今按:錢繩貫錢,向來用以喻孔門之一貫。然散錢無繩,一錢尚有一錢之用;僅無繩貫串,則多錢不易蔵,易致散失耳。若并無一錢,而空有貫錢之繩,此繩將絕無用處。抑且譬喻之辭,終有未盡切者。當知若手中無錢,將遍天下覓不到此貫錢之繩。陽明提倡“良知”,即以為“一貫”之學,其曰:“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父即是得一錢,知孝便是把此錢上貫。見兄又是得一錢,知弟便是又把此錢上貫。故陽明良知之學,首貴“即知即行”,又貴“事上磨練”,貴于得一錢即貫一錢,得兩錢即貫兩錢。此乃陽明良知學之吃緊教人處。若不求得錢上貫,而空求此貫錢之繩,空手把玩,亦必為陽明所斥。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纘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子罕》) 朱子曰:“仰彌高,不可及。鉆彌堅,不可入。在前、在后,恍惚不可為象。此顏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嘆之也。”程子曰:“此顏子所以為深知孔子而善學之者也。”胡氏曰:“高堅前后,語道體也。仰鉆瞻忽,未領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誘,先博我以文,使知古今,達事變;然后約我以禮,使尊所聞,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是以欲罷而不能,盡心盡力,不少休廢。然后見夫子所立之卓然。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蓋不怠所從,必求至乎卓立之地也。”李中孚《反身錄》曰:“謂顏子從夫子學道則可,謂為學夫子之道,非惟不知道,并不知顏子矣。夫道為人人當由之道,若謂學夫子之道,是舍己而學人,及后世徇跡摹仿者之所為;即一學而成,亦與自己心性有何干涉?”今按:博文、約禮,乃孔門教學之通則大法。然為學而僅止于此,則終不能超乎游藝、依仁二者之上,而不免于二曲所誚“如后世徇跡摹仿者之所為”矣。故必繼此益進,而知有據德之學焉,有志道之學焉。知據德之學,則使學者一一就其所學而反之于己之心性,而得見其本原,得有所歸宿;此即所謂“為己”之學也。知志道之學,則又必使學者一一能用思以見所學之會通,會通之極,而有見于其大全之一體焉;此即孔子“知天”之學,“知命”之學,而顏子之所嘆以為“欲從末由”者也。李氏曰:“謂顏子從孔子學道則可,謂顏子學孔子之道則不可”,此辨尤深摯。學者由此求之,更可知據德之學之貴于反己,而志道之學之貴于能思也。而此據德、志道之學之會通合一,終極一貫,亦可即此而思過其半矣。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何晏曰:“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皇侃曰:“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我既學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達天命,天命有窮有通,故不怨天也。”今按:《論語比考讖》“君子上達,與天合符。”蘇轍《古史》謂:“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達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達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何坦《西疇常言》(見《百川學海》本《四書拾遺》引)謂:“學成行尊,優入圣賢之域者,上達也。農工商賈,各隨其業以成其志者,下達也。”朱柏廬《毋欺錄》謂:“上達即在下學中,所以圣賢立教,只就下學說。才以上達立教,便誤后學。”竊謂此章蓋孔子發之于顏子卒后也。顏淵之從事于博文、約禮,皆“下學”也;其喟然之嘆,蓋嘆孔子“上達”一境之所躋之欲從而末由也。顏淵死,子曰“天喪予”。蓋孔子一生志學之所上達而通之境界,自顏子之死,而其門人弟子,遂莫有能窺鉆之者矣。 又按:游藝、依仁之學,皆“下學”也。知據德、志道,則“上達”矣。“上達即在下學中”,學者當從此細細參入,乃可悟孔門之所謂一貫。 子貢曰:“夫于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此章言“文章”,皆屬下學事,即游藝、依仁之學所從事也。孔子時言之,故門弟子亦時聞之。“性與天道”,則屬上達,即據德、志道之學。此由學者之善反諸己,又能深思而自得之。其境界各不同,高下深淺,未可一概言,故孔子不以為教,門弟子乃不得而聞也。博文、約禮,皆“文章”也。凡所能舉以教人者,亦盡于此二途。至于“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此乃顏淵之善學。由此上達,皆屬“性與天道”之事,故顏子見其卓爾,欲從末由也;而子貢乃曰“不可得聞”。故孔子又發之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蓋舍于博文、約禮,舍于游藝、依仁,圣人亦無以為教。此貴乎學者之善體而自得之。孔子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固不盡于四時之行,百物之生,然舍四時行,百物生,又何以見乎天?天亦更何道以示于人乎?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 今按:“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此即本章“三十而立”之立。又曰:“不學禮,無以立。”然則孔子三十以前,博文、約禮,既志道,又能立矣。 蘇轍曰:“遇變而惑,雖立不固。四十不惑,可與權矣。” 毛奇齡《四書剩言》曰:“不惑是知人,知天命是知天。不惑是窮理盡性,知天命是至于命。不惑是誠明,知天命是聰明圣知達天德。蓋不惑則于人事不貿亂,知天命則全契天德也。”今按:“天命”即道之大原,亦道之全體也。是孔子五十而志道之學已達于大原全體之境矣。 劉寶楠《論語正義》云:“說文:‘命,使也。’言天使己如此也。《韓詩外傳》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則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謂之小人。《漢書·董仲舒傳》對策曰:“天令之謂命。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貴于物也。故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于天性,知自貴于物,故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二文皆主德命意。故君子知命之原于天,必亦則天而行。故盛德之至,期于同天。”今按:知此,則據德之學與志道之學,亦一以貫之矣。故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即此一語,而孔子之“立”,之“不惑”,之“知天命”,皆循序而可見。孔子之下學上達,正宜如是參之。必博文、約禮,乃始知有立。有立焉而上達于不惑,又上達于知天命,而據德、志道之學亦胥在是矣。今若先懸“天命”一道教學者從事而學焉,而謂其余事乃始可旁及于游藝博文之途;此則先教學者以孔子五十之所詣,為顏淵之所喟然嘆其欲從而末由者;而使學者轉于孔子十五之始學,且置為后圖也。其可乎?其不可乎?治學者不可不深辨。 何晏《集解》引鄭玄曰:“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朱子曰:“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焦循《論語補疏》曰:“耳順即之‘察邇言’,所謂‘善與人同,樂取于人以為善’也。學者自是其學,聞他人之言,多違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貫之,故耳順也。”今按:“不惑”,“知天命”,與“耳順”,此又一貫之學之循序上達而可見者。圣人由知有立而始能不惑,由不惑而始上達于知天命。既知天命,則不僅知己德之原于天,又知凡人之性之莫弗原于天焉。故茍知天,斯知人。既知人,斯聽言聞聲,皆知其所以然,則怡然理順,何逆之有。故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之好學也。”此孔子由知天之學,而轉落于知人,而有此極高至深之一境,而何其言之又若是其淺近而平實。嗚呼!此其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也! 朱子曰:“從心所欲不逾矩,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今按:孔子之學,至于七十而達此一境,至是則據德之學與志道之學達于極則,亦即“一以貫之”之學之達于極則;蓋至是而即心即道,即心即天,為他人所莫能企及矣。所以有“知我者其天”之嘆也。后之儒者,乃即懸舉此圣學極高之一境以為教,使學者即此而學焉。試問懸舉此以為教者,果能自達于此境否乎?此既非化孔門“默而識之”之訓,宜乎不能達于學不厭而誨不倦之地。則曷為不“循循然善誘人”,先博文,后約禮,且姑使教者、學者之同能達于顏子“喟然”之嘆之猶為較切近而可冀乎? 李威嶺《云軒瑣記》云:“《論語》吾十有五章,《集注》程朱二說,皆極可異。程云:‘孔子自言其進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為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耳。’夫自‘志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矩’,此豈人人之定法?又必人人十年而一進,恐世間無印板事也。是惟夫子親身自驗,故能言之。其發端一‘吾’字,斷非誑語。乃以為‘未必然’,不知其何所見?朱云:‘圣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非心實自圣,而姑為是退托也。’夫自‘志學’以至‘從心所欲不踰矩’,分析得明明白白,何得謂之‘近似’?且已實在承當,又何嘗‘不自謂已至此’?似此影響之談,皆由視生知之圣為不待學,而不知圣之自有其學,非猶夫人之學也。”今按:程朱所以必于此章為如是曲說者,亦有故。一則程朱論學,以志道、據德為本而當先,以依仁、游藝為末而在后,于孔門博文、約禮“下學”一段不免忽過,一開始便要學者在“仰鉆瞻忽”處用力,舍下學而求上達;先覓錢繩,再求散錢;故其為說有如此。此一也。又其一,程子言:“灑掃應對,直上承天德,若下學上達,其間更無階程層次。”于孔子十五始學,以至七十最終所詣,已一語道盡。若僅求之于言語文字,程子之說,亦無不是。而以教、以學,則大有階程層次。宋儒所言,不免窺其高而忽略其基址,與夫其建構之層累曲折矣。故朱子必謂圣人固無積累之漸”。此又一也。并此二者,所以終不免于此章有曲說也。自儒學大統言,宋明儒終自與先秦儒有不同。不僅陸王為然,即程朱亦無不然。孔子固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當知所謂忠信如丘者,固非指孩提之童之有其良知良能言,實乃指凡十室之邑之成人言。此等忠信如丘之成人,即陽明所謂“黃金一兩之圣人”,亦即明儒所樂于稱道之“滿街皆是圣人”也。然孔子自言所以異于人者,乃不在其“忠信”,而在其“好學”。“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非教人學為忠信,乃本于人之忠信以為教。而所教者,則文與行之二者,所謂博文、約禮是已。孟子曰:“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以巧。君子欲其自得之。”惟其巧不能以與人,而欲其自得之,故大匠之所能與人者,僅止于規矩。故學必重于多見多聞。而宋儒必分“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為二,又輕視見聞之知,教人直從事于德性之知以為學,故必首重據德與志道;而不知當先從事夫“下學”,先從事于游藝、依仁之學以漸求其“上達”,而漸企及于據德與志道之學焉。于是遂使學者不見規矩,而高論大匠之奇巧。夫大匠誠非無此奇巧之一境,惟非所以為學,亦非所以為教。此則學術本末先后之辨,所以終不能謂宋儒之無走失于孔學之原樣也。惟李氏又謂“圣人自有其學,非猶夫人之學”,則語猶有疵,仍易滋人之誤解。蓋圣人之下學,本亦猶夫人之學,非別有其學。惟其無以異于人之學,故曰“下學”焉。惟“小人下達,君子上達”,下達者,即達于其所學之一境而止。其學謂之“下學”,故其達亦謂之“下達”。而宋儒必以“人欲”釋下達,于是“天理”在君子,“人欲”屬小人,“志學”則必志于據德、志道,而儼若與游藝、依仁之學顯然有上下截之判,更不見其互通層累之一貫。此實宋學之失。至其由下學而互通層累以漸躋于上達之一境,此則為孔門教學之所以異于夫人之學者。然亦由乎夫人之學而以通以累,而始更有其上達之一境耳。固非無此“下學”,而徑可躋此“上達”之一境也。 (民國四十五年八月香港《新亞學報》二卷一期) 苦茶案,此文本收于《學龠》初版,而因整理全集,而轉于《孔子與論語》,今整理而仍附于《學龠》之下,以存初版舊貌。此文,撰于五六年,即新亞學院成立不久,而大陸流亡港臺之學者,皆有存亡之心,飄零之感,賓四先生述《論語》而崇孔學,教之以孔孟之道,循循善誘于圣學,此苦心孤詣可知。 此時,大陸早已改宗馬列,臺灣傅斯年等執政臺大,賓四先生夾于左右之間,而能重立漢幟,為傳統文化保留命脈,培養讀書種子,此等苦心皆表現在其發揚孔學,重述《論》《孟》之上,于耳順之年而筆耕不輟、講習不絕,而為傳統文化保留一線生機,此功大矣!末學入庠序,于傳統文化稍有所知,皆受賓四先生所賜也。故恭錄先生之文,以廣先生之教,光先生之德。
讀錢穆先生《學龠》
文/肖京
在臺灣初版時,《學龠》匯集了六篇討論治學之門徑與方法的文章。標題中的“龠”意思是“鑰”,“學龠”就是指為學入門的鑰匙。到編訂全集時,編委又補入同類文稿七篇,就成了如今這般面貌。錢穆先生早年絕少公開討論這類題目,深怕貽誤后學;而到六十以后,學思日久,這才敢將平生所得,舉以告人。讀此書后,再讀先生其他著作,“則不僅看到繡出之鴛鴦”,更知道他“已將繡出鴛鴦之針線,度與諸君了”(《推尋與會通》)。
我做學生做到第十二年時,讀到錢穆先生此書,才第一次認真地思考究竟什么是“學”,便如覺夢一般。讀到怵惕處便冷汗涔涔,又有欣喜處而手舞足蹈。時至今日,仍不敢說已能躬行所得之教,惟愿薦于諸君,共學此道。
○ ● ○ 隨性所近,而志于道
開篇錢穆先生就指出,古人“常言孔、孟之學,又言儒學,言漢學、宋學、經學、理學,皆重言學”。因此,時人“好言孔子思想、儒家思想”,而不“究其學術”,則往往使人有“單薄空洞之感”。這是凌空蹈虛、不務篤實之弊。孔子曾說,“吾嘗終日不食,終日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弟子奉孔子為圣人,他卻并不接受,惟以“好學”自居。“學”之一字,便是儒家精要所在。
但什么是“學”,卻費思量。錢穆先生引顏回之語,將孔子之學概括為“博文”與“約禮”。何謂博文?舉其大者,就是六藝與詩書。“近代科學繁興,各項工技日新月異”,但都是有所實用之“藝”,“若使孔子生今日,決不目為鄙事而不習”;《詩》屬文,《書》屬史,孔子亦必教弟子讀文史之書;然而,“博文必歸于約禮”,必愛親敬長、兄友弟恭,嚴謹守信,“行有余力”,才去讀書。“博文”與“約禮”必交互為用,不然就會陷于一偏,但后代儒者往往不能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例如清代顏元,“不輕習藝而過斥讀書”;博文之儒,則往往“偏重詩、書,而忽視射、御實藝”;詩書之間,又“或偏文,或偏史”,除了鄭玄、朱熹,鮮有人能“亦文亦史,于書無所不曉”;至于陸九淵說“使我不識一字,亦將堂堂地做一個人”,雖能教人向善,卻又荒廢了讀書問學之功。(本段據《略論孔學大體》)
歷來論學,都在博文與約禮這兩端上。我們從出生起,就開始了“學”的歷程,學著走路,學著說話,學著如何生活。我們所學的是什么,我們也就會是什么樣子。歸根到底,“學”是人類在世代之間傳承的樞紐。我們降生在一個歷史文化傳統之中,并以這個傳統所理解的“人性”來把自己造就成人。“博文”就是要在書本中汲取這一傳統,而“約禮”則是把這一傳統落實在自己身上。能在多大程度上廣博而精深地薈萃前人對生命的經驗和體悟,自己也就能成就何等廣大而深邃的個體生命。不能博文,則生命必將偏狹;不能約禮,則博文盡多,也只是身外之事,與真我無涉。
▲ “博文約禮”
錢穆先生說,“‘志于道’,乃為學之終極”。樸素說來,“道”的原初意涵就是“路(way)”。上述意義上的“學”,正是要匯聚古往今來人所行之道,而終能走出屬于自己的道,成就自己的生活“方式(way)”。因此錢穆先生說,學者當“大其心胸,匯百代之洪流”(《<<span style="margin-top: 0px; margin-right: 0px; margin-bottom: 0px; margin-left: 0px; padding-top: 0px; padding-right: 0px; padding-bottom: 0px; padding-left: 0px; font-size: 16px; color: rgb(63, 63, 63); font-family: 宋體; ">古史摭實>序》)。這樣的道就不僅是一個人的孤道,而能容納并安頓他人,以至成為時代的出路。
既有終極,則有開端。“‘游于藝’,乃為學之始事”。錢穆先生如此強調“藝”,以至提升到與讀書、為人鼎足而三的地位,實有深意。如果說“道”是生命所要成就的理想形態,那么“器”或諸種實用技藝,正是這生命賴以展開的條件。不能脫離生命中的種種事物來談論一個空殼生命,也不能脫離生命整體來安置具體的事物。懷著求道之心學藝,才是完整的為學工夫。“人之為學,才性既不同,機緣復互異,從入之道,難可一致(《學目》)”。依照機緣,選擇與自己的性情相近之藝,從容沉潛,可漸近乎道。
○ ● ○ 出入內外,推尋會通
錢穆先生在開篇以“求道”來統攝學藝、讀書與為人,但在接下來各篇中,則以讀書為主,兼及學藝、為人。這大概是因為,讀書、育人,就是錢穆先生所擇之藝。但讀書又并不僅限于專門職業,而向各行各業之人敞開。尤其在當今之世,讀書更成為修身成己最重要的途徑。但讀書就如服藥,服藥不得其法則病于身,讀書不以其道則害于心。心為一身之主,但身之病易曉,心之害卻難知。故今人求醫問藥,時常不厭其煩;讀書問學,反而輕忽隨意。錢穆先生此書所講讀書治學之法,正是我們時代之良藥。不過先生所論宏博,本文不可盡及,只能擇其精要,以饗讀者。
前述為學之道,當自一藝入。那從這一專門之藝,又當如何會通以求“道”呢?錢穆先生將由藝達道的途徑,歸納為四個步驟。第一步是專門,“專讀一書,專治一人、一家、一派”;第二步是博通,“從此專門入,又轉入別一專門,只此便是博通”;第三步仍是專門,“學有專長”;第四步則成一家之學,“既專門,又博通”,把“所學皆在他一家中化了”。如此說來,尚覺空泛,就以錢穆先生所舉韓愈為例再行申述。我們熟悉韓愈是因為他的古文,但錢穆先生指出,他雖以文而成名,學問卻絕不僅限于此。如韓愈“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一句,認為唐代文章之繁盛,始于陳子昂。若非將初唐以降諸家文章各個精讀,互相比較,不可能得出這一論斷。韓愈又評論說,“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這就不僅需要熟讀孟子、荀子和揚雄,更要先熟讀《論語》而知何者為“醇”,以此而衡判三家,方能知其何處醇而何處疵。由此錢穆先生總結說,“可見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實非僅是一文人”,他的本事亦決非僅專從學文章中得來。“凡做學問,必有其融會貫通處,但到他拿出來時,則僅是他一家之拿手擅長處而已。……今天我們做學問,應懂得從多門入。入了一門,又再出來,改入另一門。經史子集,皆應涉獵;古今中外,皆應探求。待其積久有大學問后,然后再找小題目,作專家式的發揮,此乃為學問上一條必成之途。”錢穆先生這一教誨,恰如金輪法王對楊過的提點:“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采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雜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哪一門功夫?”我等學子,宜自反而深思之。(本段據《學問之入與出》)
其實不獨學術如此,技藝亦然。各門學術、技藝,都是“資生之具”,服務于生活這一整體;既然本為一整體,那么如果要劃分專業,并自限一類之中,不求會通,那么不僅通不可得,就連專精也甚狹隘。錢穆先生對此洞若觀火,“人人從事于造零件,作螺絲釘,整個機器,乃不知其構造裝置與運用”,就算專門技藝能夠“操而愈熟,運而益精。然究其所獲,則不得不謂愈后而價值愈低”(《學術與心術》)。甚至與本應有的目的背道而馳,也不奇怪。
當然,在入一專門時,卻不能就想著要出來。錢穆先生提醒說,“此如朱子所云:‘讀《論語》時,不知有《孟子》。’甚至讀《論語》前一章時,要不知有下一章,此是求學問入門最當養成之心習(《學問之入與出》)”。何以如此?如此方“令人有約可守”。陳灃說,“學者不肯從頭讀一部書,其病可以使天下亂”;曾國藩則主張,“一書未完,不及他書”,這都是在“勸人精熟讀書”(《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其中意蘊,朱子闡發最力。錢穆先生此書,有兩篇直接以他為主題,這兩篇的要旨,則貫通于其他各篇。朱子說,“讀書不貴多,只貴熟”,又說,“泛觀博取,不若熟讀而精思”。而要熟讀,則“不可兼看未讀者,卻當兼看已讀者”,“只要將理會得處反復又看”。如果“撩東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這就根基不穩,無以進學,“日暮途遠,將來慌忙,不濟事”。與此相反,“先一書費許多工夫,后則無許多矣。始初一書,費十分工夫,后一書費八九分,后則費六七分,又后則四五分矣”。錢穆先生評論道,“此朱子所以教人讀書,須用呆人挨法,而到后卻博學多通,成為唯一捷徑”。(《朱子讀書法》)
▲ “讀書是福”
但要如何能在此處“挨”得住呢?對于讀書方法,《朱子讀書法》一篇所論甚多,僅舉錢穆先生所用“推尋”之實例釋之。一般教科書概述中國學術史時,往往簡單地說,“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這反映了人們的一個普遍印象,即“魏晉南北朝人尚清談,看重老莊思想”。錢穆先生便“推”而問道,“當時重莊老,是否更無人講孔孟?”人人皆知“當時門第有政治、經濟兩方面背景”,先生便又“推”而問道,“一個家庭只賴政治、經濟特優背景,便可維持數百年之久于不墜嗎?”既推而后“尋”,便知實情并不如此簡單。首先,魏晉時期經學極盛,《十三經注疏》中“有一半出于魏晉人之手”。由此又可往下再“推”,“何以莊老盛,同時孔孟儒家及經學亦盛?”其次,“發現了當時門第中人都極重講‘禮’”。由此又可再往下“推”,“老莊反禮,當時人崇老莊、尚清談,為何又愛講禮?”(《推尋與會通》)只要能放慢速度,仔細思量,反復推尋,自當有所心得。
此書中《近百年來諸儒論讀書》一篇,原是錢穆先生應“北平各大學學生”所發起的“讀書運動”之征文而作。那是1936年,正是抗日運動風起云涌之時。學子、學者一面參與抗日救國之時務,一面目光已及未來新文化、新國族之建設。讀書正是“繼往圣絕學”之事,而為“為萬世開太平”所當先務。時至今日,已不再有存亡之虞、傾覆之危,如何繼往開來,我輩宜致思焉。
附《學龠》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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