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自古有方言的存在,《孟子·滕文公下》記載;楚大夫想讓兒子學齊人的方言,不知道應該是先跟齊人學呢?還是應該先跟懂得齊語的楚人學。(“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可見當時學方言,也不比現在學外語容易。 早先浙江的語言,來自一個叫百越的民族,繁衍生息在今天的寧紹平原。后來由于海侵的發生,寧紹平原成為了淺海。一部分越族渡過杭州灣,散居在今天的浙北、蘇南一帶,成為后來的句吳族。一部分遷入浙東山區,成為《越絕書》記載的內越。還有一部分留居沿海島嶼,成為《越絕書》記載的外越。所以后人稱這一地區相類似的先民的方言為吳越方言,還是存在著語音的差異。 比如在《莊子·讓王》中,東漢成玄英疏(闡釋);“農,人也,今江南喚人作農?!边@種南方人特有的稱呼,如今也寫做“儂”。不過當時的江南范圍是很大的,這也是當年的古越人向那里疏散并生活的證明。所以一般學者認為;真正的越語,在秦始皇征服江南(包括如今的閩北以及嶺南)以后,越族從這個地區流散,漢族陸續遷入,已發生了一個漢化的過程(這個漢化的過程,浙江尤其明顯,這在前面的篇幅中我已經陸續地講到了)。類似這一種稱“人”為“農”的口語,也逐步被后來的北方人所接受。 秦漢以來,更不斷有漢人南遷,越人北徙。再加上長期的交戰,靠近平原地帶的語言,交流的可能就較山地的多了。所以,最初的吳越方言,越往南,仍是以越語為主,從現在不少的浙江地名上,多多少少也可以看到這么一些越語的遺留。 比如《越絕書》對“余姚”與“余杭”的“余”的解釋,說;“朱(通‘諸’)余者,越鹽官也,越人謂鹽曰余。”這就是說,當時的越人把“鹽”這個字,讀成“余。余姚、余杭的位置瀕臨大海,所以它們的地名,都與產鹽有關。直到如今,我們也還是可以從這一些地方的某些年長者的口中,聽到這種介于“余”“鹽”之間的對“鹽”的發音。 這一個發音,和吳地的發音當然不同,不然,《越絕書》也不至于當一個問題提了出來。特別是東漢后期,隨著孫吳的南擴以及后來西晉的南遷,大部分的越方言,保留在閩北嶺南一帶。所以丁邦新先生認為:現在閩語的前身,應該是吳(越)語;而當時的北語,則是現代吳語的祖先。這一論述,對于我們認識杭州話,有很大的啟發。 杭州古名錢唐,錢唐這個名字自公元前210年出現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以后,起先屬于會稽郡(今紹興),東漢以后屬于吳郡(今蘇州)。到了923年,錢镠建立了吳越國,杭州又成了吳越國的都城。所以,屬地的變化,也促使吳語系內的“南腔北調”不斷地交流融會。 綜上所述,可以說,杭州話在北宋之前,基本上是以吳語為主,吳語中也包含著一定的土越語音。就像后人學說普通話,不經意間,總要漏出幾句杭州方言出來。明代嘉靖年間的老杭州人田汝成,就覺得很有必要對方言在這方面的特征有所描述。他在《西湖游覽志余》的“委巷叢談”中收集了不少這方面的文字,可惜,有不少的方言,至今已經絕跡。比如把“恰好”說成“木契”;“茄子”說成“落蘇”;“虛偽”說成“樓頭”;“邂逅”說成“豆湊”等等。這里,除了“豆湊”尚有可能是現在的杭州方言“豆進豆湊”的出處(仍需考證),其他已經無據可尋。 使杭州方言起了實質性變化的,是公元1201年宋高宗趙構的偏安,杭城成了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以后。當時,五方人士匯集,南北語言混雜。為了便于交流,杭州的歷史責任,需要它的方言“反主為客”,普及起一種官方的語言。在這一種官方語言的產生過程中,杭州市井中的吳(越)方言,也就在南北文化的兼收并蓄中漸漸退居為“山”話“村”語,官方的書面化語言逐漸突出。我在談及杭州話的諸篇文章中,就有這一種官方語言對“山話”的“矯枉過正”的描述,諸如《自說山話》、《緘》等。同時,在這一種強制性的官方文化的普及中,也存在著地方文化對外來文化的抵觸,譬如《外路紳士》中所說的市井的蔑視和反抗。 所以,不少的杭州方言,至今仍保留著許多古漢語的書面語詞,這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都沒有一一收入。比如,形容人如潮流的“一曹一曹”的“曹”(要是換作“潮”,那是把人群的氣勢比作浪潮,與“群”的本義相去就遠了)。比如,把煎好的中藥倒在碗里叫“潷”;稱繩子為“索兒”;稱“借”為“假”;稱“折”為“拗”;稱“窄”為“狹”;稱“冷”為“瀴ying”;稱“淋雨”為“涿zhuo”;稱小酌小飲為“渳mi”。翻翻古漢語,翻翻《集韻》杭州話在使用中的音、義、語境的準確程度,幾乎連北京話為基礎的普通話都難以企及。 此外,古漢語中名詞作動詞的用法,在方言中也有存在。比如,杭州人使用得最為普遍的一個口語“耳”,就是。不要聽他,杭州話說成是“不要耳他。”此外,杭州人說“耳朵里食進去”的“食”,一般大家都理解成“入”,其實是不對的?!岸场币辉~,《康熙詞典》的釋義是:“俗以涂巷之言為信”,這和我們平時所說的:“隨便相信人家的流言”是一個意思。 在杭州方言中,這一種常掛在嘴邊,但又不明白它的來由的情況還能舉出一二。比如,杭州人常說的“肉骨”,一般人都理解成“入骨”。但要是仔細分析,“肉骨”一詞能夠形容人的“吝嗇”,“入骨”卻不能。你說“某人蠻入骨的”,怎么理解?似乎沒有前提。而“肉骨”的說法,就是古漢語中名詞的致動詞用法,意思是使枯骨生出肉來,《左傳》里就有這種用法。類似的使用,還有杭州話的“膩心”。 其次,隨著汴梁人士的大量涌入京城臨安,不少的北地的方言也帶了過來。除了篇目中說到的“眊”以外,比較明顯的如山西方言“吃得邋遢,做個菩薩”?!板邋荨辈⒉皇鞘呛贾萑嗽械姆窖裕贾萑朔Q“臟”為“fong”(此字另作述及)。此外,杭州人稱愛打扮的女人為“纖”,比如“纖煞煞”,在河南人的口語中也有一個“倩”字,使用的語境幾乎相同,從歷史上看,這都有影響的可能。當然,還不僅僅是語言,地方的風俗,也融進了杭城的市井。比如開封等地生小孩的“紅蛋”;認“干親”(諸如王干娘李干娘);父母做壽的“六十六,吃塊肉”等等。這一些風俗,也直接體現在了后來的杭州方言之中。 此外,宋、明、清話本小說中的不少俚語俗言,往往也可以在杭州話里找到它們的遺留,比如“拐棒兒”、“敲板兒”、“沒腳蟹”、“三不知頭”、“皮外卵子”等等。還有一個在話本中使用得最頻繁的詞“恁地”,這個“恁地”,也就是現在市井口語中“什格的”原形。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早年的杭州方言,除了對官話書面文字的吸收以外,更多保留著的還是當時中原地帶的市井佰坊的俚語。 有人說正宗的杭州話在市郊留下一帶,也有說在靈隱梅家塢一帶。這有兩方面,一是最早的杭州人確實在那一帶生活過;二是那里的人一直以來也保留著一種“自說山話”的口音。這也說明,在杭州城里,也不是處處都保持著杭州話的純正。在早的不說,就說民國初期,城區中的勞工弄、同胞社、新民村、百歲坊巷,這些外來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語言也是十分的混雜??上?,由于系統的越語音早已消失,使我們無法從另一個角度來論述與歸納一些杭州特有的語言文字。只能在一些周邊語言的比較中,作一點“自說山話”的探討。 唐詩宋詞,北方人念起來沒有南方人那么平仄上口,就是這個道理。再比如,不少的學者,至今仍堅持認為,《水滸》的形成,與杭州及杭州的西溪有關。當然,這還需期待有關學者的進一步探討。但有一點應該看到,明清話本中的不少語言,如今仍保留在杭州方言里的這一現象,也是促使不少人認同《水滸》在杭州形成的說法。 杭州話,總體上是吳語的一個支流,主要特點是歷史上受“國都”官話的影響較大。同時,作為當時東南的第一大州,又摻雜了許多南來北往的語音。這種特有的現象,就是現在杭州方言的特征。王力先生也認為:在浙江的吳語區中,“杭州小片”則是吳語區中的一個小別,與傳統概念上的吳語有所不同。所以,說到吳方言,一般的方言詞典,都不將杭州話作為例證收入,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當然,除了上面所分析的社會的因素以外,自然因素也有。北面杭嘉湖的富饒溫柔,與南面山區的貧瘠相比,更來得穩妥和平。所以每有天災人禍,南面總難免往北面流動。同時,越人孔武的本能,也使他們不安命于自己的生存,這從一個“趒”字中也可以看出。所以,這也是某些越地的土語能長時間的在杭州方言中存在的原由;這也使得“杭州蘿卜紹興種”這句話,一直成為解釋杭州方言中語音問題的答案。 比如把“搞”稱作“捻(nian)”;把染病的“染”稱作“nia”(推而廣之,沾上污漬也稱作“nia”)都是沒有辦法用文字能寫下來,也無法在現有的現代漢語上找到釋義對應的文字。能勉強寫下來的,大致很牽強。比如把“厲害”說成“殺蚤”;把“在”說成“賴”;還有“不要”連讀為“標(biao)”等等。 這一類語音,在杭州話中的比例雖然不大,不能算是主流,但仔細推究,這里也有一個語音的變易問題。是否也可以這樣認為:杭州人在某些口語中對語音變易的隨意性,也是造成方言中語音與文字不對稱的一個主要原因。比如“出頭椽子”一說,如今杭州話就有三種讀音,其他兩個是:“出頭團子”和“出頭卵子”。百年以后,是否也會給后人留下難解的疑問? 此外,在社會的發展之中,杭州話也保留了不少的時代特征。除了篇幅中說過的一些外來語以外,還有不少的外來語,已經在原有的洋涇浜語的詞義上,又衍生出了一些新的意思,如“共攏三姆”,原意是英語all sum(全部),杭州話加上了“共攏”,便有了一種七七八八大雜燴的意思了。還有類似稱日光燈的啟輝器為“斯達特”,稱“︹”樣的造型為“奧米格”的明顯的行業術語。這一種語言的特征,杭州話可以說是中西結合廣收博納,比如版版六十四、四四一十六等。作為一個曾經的大都市,杭州的語言文化可以說是兼容并蓄,多姿多彩。 現在的杭州人,無論大伯大嫂,還是牙牙學語的小兒,不講普通話的是極少了。不過,要是讓某些上了年紀的杭州人說普通話,多少也會露出方言的腔調,這種腔調,杭州人叫做“杭普話”。雖然這也可以看作是語言的進步,但是,對于方言的逐漸消失,不能不說也是一種遺憾。 報載說美籍學者揚振寧先生回到闊別六十年的家鄉,曾夸耀自己的合肥方言比許多地道的合肥人講得還要地道。這種“地道”,就是包含著一種方言所蘊含的過去。這種“過去”,也是一種歷史。放棄了這些,也就不存在地方與地方的本質區別。 本書中收集的杭州方言,雖然力求寫出它在表達上的豐富性,以及所蘊含的地域歷史文化。但與普通話的要求,或多或少也存在著語言上的不規范。與一般的方言語音的研究,也缺少一些學術性的探索,只能視作率性文字,閑適小品,供飯后茶余的消閑。 為此,在這本集子的后面,對“杭州話”再作這么一點認識性的羅嗦。不妥的地方,還請博學之士多多指正。 參閱;《浙江地名簡志》“序”(陳橋驛);《漢語語音史》(王力);《漢語方言語音的演變和層次》(王福堂);《當代吳語研究》(錢乃榮);《現代吳語研究》(趙元任);《丁邦新語言學論文集》(丁新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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