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是平兒
說王熙鳳是榮國府

的總經(jīng)理大概不會有錯。賈母肯定是董事長一類的,只管重大決策,不管具體操作。王夫人名義上是管家的,實際上卻把大權移交給了她的娘家侄女、榮府長孫媳婦王熙鳳。
這么一來,王熙鳳的心腹、賈璉的通房大丫頭平兒就自然成了榮府的總經(jīng)理助理,也就是李紈說的:“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
平兒的自身條件不錯,從外貌上說,不僅長得“花容月貌”,而且有一種超逸的氣質,不知道的人,都會把她當做奶奶太太看,所以李紈說她是“好體面模樣兒”。
“模樣兒”要“體面”,靠的是內在氣質,不是由五官長相決定的。當年曹操在接見外賓的時候自慚形穢,找了個替身,自己扮作文書站在一旁。
毫無疑問,這替身應該比曹操長得漂亮,但結果人家說,魏王的確很不錯,不過他邊上那個文書才真是英雄。這就是氣質的作用。
平兒差點讓劉姥姥誤認為是鳳姐,說明她沒有一點微賤的神色。從品德上說,平兒“是個正經(jīng)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但坐在總經(jīng)理助理這個位置上,光自身條件好還遠遠不夠。
要當好助理,第一要義是處理好與頭兒的關系。
平兒的頂頭上司是王熙鳳。鳳姐是什么人?
“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要在她的屋里做“姑娘”,豈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平兒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惹不起,躲得起,咱不做還不行嗎?
然而就是不行,王熙鳳倒過來逼迫她。她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則顯她賢良,二則又拴爺?shù)男摹!?/strong>
像賈府這樣的大家族,一個“爺”弄得連個跟前人也沒有,這夫人的名聲可就不太妙了。
再說,“爺”橫豎是要弄小老婆的,就像邢夫人所說:“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干不凈,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倒不如就地取材,把比較信得過的平兒給他,也算是滿足一下爺“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心。
還有,在鳳姐等夫人奶奶的眼里,讓丫頭收房做屋里人是一種抬舉,是襲人等大丫頭在拼命“掙上去”的高臺階,把它作為獎勵發(fā)出去,也是收買丫頭的一種手段。
出于這些考慮,王熙鳳以主子的身份強迫平兒榮升為“姑娘”。
盡管到底還是做了“姑娘”,但這個過程讓平兒有了底氣,當王熙鳳醋意大發(fā)時,平兒便可以奮起反擊,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愿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么著。”理直氣壯,王熙鳳“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
然而,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平兒的這段“光榮歷史”并不能保證她以后一路平坦。她這把鑰匙要真正鎖住王熙鳳的醋意,首先還得要鎖住她自己內心的那點沖動。
平兒是“明公正道”的“姑娘”,也就是賈璉公開的、合法的性伴侶(或者說性奴隸),但她與賈璉親熱的機會卻非常少。“大約一年里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王熙鳳“還要嘴里掂十來個過兒呢”。
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自然也有七情六欲,有時和賈璉這么個青年公子在一起,也難免“嬌俏動情”,但她總是自覺地離賈璉遠遠的,實在不行,她干脆“奪手跑出來”。
王熙鳳看到這一幕時感到很奇怪,問他們:“要說話,怎么不在屋里說,又跑出來隔著窗戶鬧,這是什么意思?”賈璉在內接口道:“你可問他么,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兒道:“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笑道:“沒人才便宜呢。”——對王熙鳳來說,這不過是一句調笑的話而已。
在賈府中,這種調笑并不少見,王熙鳳還對鴛鴦開玩笑說:“你少和我作怪。我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
但是,一向溫順的平兒此時卻生氣了,問:“這話是說我么?”鳳姐便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更生氣了,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賭氣往那邊去了。
奴才竟不為主子打簾子,讓“鳳姐自己掀簾進來”,簡直是“瘋魔了”,賈璉笑倒在炕上說:“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服了他了。”
平兒突然“瘋魔”,突然“利害”起來,實是因為她剛剛作出了一場犧牲。當賈璉摟著求歡的時候,“嬌俏動情”的她卻不得不拒絕,而這全是為了鳳姐,正如她隔著窗戶對賈璉說的:“難道圖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呀!”
現(xiàn)在王熙鳳竟然還來嘲諷她,怎不叫她憤怒?
平兒“賭氣”,正說明她內心還是希望和賈璉親熱的,只是她把這點欲念抑制住了。這便是她為了保持同王熙鳳的良好關系而作出的犧牲。
如果不是在日常生活中一直保持這種姿態(tài),她決不可能和風姐相安無事。也就是說,頂頭上司所忌諱的事,助理即使喜歡,也必須忍痛割愛。
平兒和王熙鳳從本質上來說,并不是一類人。
在小廝興兒嘴里,王熙鳳“'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平兒卻“為人很好”。
這也是常有的情形:上司和助理只是工作關系,而不是志同道合的伴侶。
對領導的所作所為,助理肯定不會完全贊同。怎么辦?
平兒始終堅持三條原則:
第一,決不在人前說主子的壞話;
第二,大局上堅決維護主子的利益;
第三,盡自己所能在細部修改彌補。
時常半真半假痛罵王熙鳳的,是她的兩個妯娌尤氏和李紈。
尤氏罵她是“沒足夠的小蹄子兒”,說“你這么個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要流出來了。”
李紈罵得更毒:“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辨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么出了嫁,還是這么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都叫你算計了去!”
她們在平兒面前也都或明或暗有過這樣的表示。
賈母生日的時候,尤氏在這邊幫忙,鳳姐兒正在樓上看著人收送來的圍屏,只有平兒在屋里,給鳳姐疊衣服。
尤氏便說:“好丫頭,你這么個好心人,難為在這里熬。”一個“熬”字,多少辛酸,一下子打動了平兒的心,她“把眼圈兒一紅”。
這真是十分危險的時候,正因為知道尤氏對王熙鳳沒什么好感,才容易松開閘門,將心中的委屈一瀉而出。但平兒卻“忙拿話岔過去了”。
這就是這個女孩的聰明之處,既做了人家的助手,受委屈是難免的,如果隨便把這種委屈向外人傾訴,便是極大的失策。
平兒只悄悄地在密友襲人面前透露過王熙鳳挪用公款放債獲利的風聲,其他一切時間、一切地點、一切人前,她都是三緘其口的。管得住自己的嘴巴,是當好助理的重要前提。
在重大原則問題上,平兒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絕對“和奶奶一氣”。
賈璉在外包二奶的事,就是平兒向王熙鳳報告的。有個丫頭對平兒說,她在二門里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
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里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一聽,馬上向王熙鳳匯報。
王熙鳳接報后,立即展開調查,提審旺兒。通過旺兒牽出興兒,通過興兒把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弄了個水落石出。
有人感到納悶:賈璉那一次和多姑娘兒偷情,平兒不是也知道嗎?她為什么不報告呢?為什么還千方百計地替他隱瞞?這回怎么打起小報告來了呢?
殊不知,這也是平兒的高明之處。當助理的,往往是接受信息的第一道關口,如果不加選擇,將所有信息都放進來,無風三尺浪,弄得雞飛狗跳,不要說別人,連主子都會嫌你煩。
如果全盤接受,徹底消化,那就犯了越俎代庖的錯誤,用不了多久,一定會被炒魷魚的。好助理應該對信息進行篩選。
像賈璉在特殊情況下偷雞摸狗的事,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又已經(jīng)過去了,盡可以不必張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謂“該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而包二奶的問題就比較嚴重了,這不是一般的逢場作戲,是個長期放在那里的事實,事關重大,平兒就不得不報告了。
若是知情不報,到時候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頭腦清楚,眼光雪亮,分得清輕重緩急,這也是當好助理的重要條件。
助理這位置,于名分上說,算不了什么,但因為離頭兒近,實際權力(或者說能起的作用),倒也不小。
賈府的下人們對平姑娘都是畢恭畢敬的,即使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接待平兒也要先“用絹子撣臺階的土”,再拿出“極干凈的”坐褥讓她“將就坐一坐兒”。
捧一碗精致新茶,還要說明“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因此,如何利用這份權力,是檢驗助理的試金石。品行壞的,自然是狐假虎威做壞事,而平兒則常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排憂解難。
王熙鳳生病,李紈和探春、寶釵代行經(jīng)理之職,眾媳婦們有個“藐視欺負”的意思,她就前去彈壓。太太屋里少了東西,也是她去“判冤決獄”。一時“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有時平兒管不過來,她的名字也管用。
春燕她媽不懂規(guī)矩,晴雯讓小丫頭去叫平兒。眾媳婦央求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來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
那婆子還不明白,眾人笑道:“你當是那個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就這樣把老婆子給唬住了。平兒不愧為平兒,所到之處就能風平浪靜。
助理和自己的頭兒當然也會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平兒采用的是兩種方法:
一種是“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
尤二姐在府內受苦,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她吃,或是有時只說和她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他吃。
還指責丫頭們說:“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墻倒眾人推’。”
但這樣的事只能適可而止,秋桐到鳳姐那里揭發(fā)了平兒的行為,她“自此也就遠著了”。做過了頭,和主子的關系崩潰了,就什么都完了。
第二種方法就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讓頭兒采納自己的意見。
頭腦稍微清醒一點的領導都應該知道:一個從來沒有提出過反對意見或建設性意見的助理決不是好助理。
當助理的,也應該明白這一點,不是一味奉承就能了事的。王夫人的正房內少了幾件東西,依王熙鳳主意,是用酷刑:“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平兒趁她病著,勸她“施恩”,理由是“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
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
一席話說得鳳姐兒心悅誠服,消除了多少不安定因素。能否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做好事、出好主意,這是判斷助理優(yōu)劣的關鍵。
平兒還有個特點,就是極會察言觀色,然后根據(jù)情況擺正自己的位置:或恭敬,或親熱,恰到好處。
有時,平兒表現(xiàn)得似乎對領導不很尊重。
比如,吃螃蟹的時候,王熙鳳讓丫頭傳話說:“使喚你來,你就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鐘兒罷。”平兒的回答是:“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樣?”
王熙鳳指出她說話沒規(guī)矩,竟然和主子滿嘴里“你”呀“我”的起來了,她回答說:“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
如果沒有具體的語境,奴才敢和主子這樣說話,不知該受多重的懲罰,但在特殊語境下,這種偶然的語言越軌卻消除了主子和奴才問的距離,顯得十分親熱。鳳姐兒不僅不反感,還獎勵她“咱們一處吃飯”。
平兒能夠如此,前提恰恰是她對領導的充分尊重。
吃螃蟹的時候,鳳姐兒剛露面,她“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不小心把蟹黃抹到了鳳姐的臉上,她“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不僅對王熙鳳如此,對別的主子也是如此。
她“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探春洗臉,她“見侍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
這時候,她知道探春要強調的,是自己的主子地位,于是她就用強化自己的奴才地位來幫助探春達到她的目的。
擺正縱向位置,搞好橫向關系——這些助理應該做的,平兒全做到了。
王熙鳳能弄到這么把“鑰匙”,實在是她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