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辛未閏八月二十二日,到達潁州知州任上的。 這一年潁州自夏至冬久旱不雨,秋糧欠收,冬麥也因干旱缺水枯萎,百姓生活境況艱難。面對如此情勢,作為地方行政長官必要想方設法解決災厄。蘇東坡一面采取儲糧救災、上請減賦等措施,一面準備祈求潁上張龍公降雨祭祀之舉。 關于祈雨或稱禱雨,可以說是中國農耕社會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一種祭祀儀式,及至宋代祈雨活動更十分普遍,甚至朝廷還下令推行祈雨法,對祈雨禮法制度都有明文規(guī)定。《宋史·古禮五》記載咸平二年(999年)和景德三年(1006)五月因旱推行《祈雨法》和《畫龍祈雨法》,對祈雨場所、時間、人員、祭壇規(guī)格,都作了具體規(guī)定。由官員來主持祈雨活動幾成常例,他們還把這種祭祀視為解民困厄和為民請命的職責和擔當。至于所祈求祭祀對象并無統(tǒng)一規(guī)定,則是因地而異。比如,蘇東坡在杭州祭“觀音”,在徐州祭“靈慧塔”,在揚州祭“僧伽塔”,在定州祭“北岳”。那么,這次在潁州的祈雨祭祀對象為何是潁上張龍公呢?對此,他在《書潁州禱雨詩》中說:元祐六年十月,潁州久旱,聞潁上有張龍公神祠,極靈異。 或問此中所言“聞”于何人?答曰:乃歐陽修也。蘇東坡在《昭靈侯廟碑》中記述了他從歐陽修那里,聞知的有關潁上張龍公情況:昭靈侯南陽張公諱路斯,隋之初,家于潁上縣仁社村。年十六,中明經第。唐景龍中,為宣城令,以才能稱。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罷歸,常釣于焦氏臺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歸,歸輒體寒而濕。夫人驚問之。公曰:“我,龍也。蓼人鄭祥遠者,亦龍也。與我爭此居,明日當戰(zhàn),使九子助我。領有絳綃者我也,青綃者鄭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綃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遇為溪谷,以達于淮。而青綃者,投于合淝之西山以死,為龍穴山。公九子皆化為龍,而石氏葬關洲。公之兄為馬步使者,子孫散居潁上,其墓皆存焉。事見于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于淮潁間父老之口,載于歐陽文忠公之《集古錄》云。 自景龍以來,潁人世祠之于焦氏臺。乾寧中,刺史王敬蕘始大其廟。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聞公之靈,筑祠于蔡。既雨,翰林學士承旨陶谷為記其事。蓋自淮南至于蔡、許、陳、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諫議大夫張秉,奉詔益新潁上祠宇。而熙寧中司封郎中張徽奏乞爵號,詔封公昭靈侯、石氏柔應夫人。廟有穴五,往往見變異,出云雨,或投器穴中,則見于池,而近歲有得蛻骨于池者,金聲玉質,輕重不常,今藏廟中。 按照蘇東坡的提示,我們從歐陽修《集古錄》中讀到其所作之《張龍公碑》碑文和跋語:右《張龍公碑》,趙耕撰。云:君諱路斯,潁上百社人也。隋初明經登第,景龍中為宣城令,夫人關州石氏,生九子。公罷令歸,每夕出,自戍至丑歸,常體冷且濕。石氏異而詢之,公曰:“吾龍也。蓼人鄭祥遠亦龍也,騎白牛據我池,自謂鄭公池。吾屢與戰(zhàn),未勝。明日取決,可令吾子挾弓矢射之,系鬣以青綃者鄭也,絳綃者吾也”。子遂射中青綃,鄭怒東北去,投合肥西山死,今龍穴山是也,由是公與九子俱復為龍,亦可謂怪矣。今嘗以事至百社村,過其祠下,見其林樹陰蔚,池水窈然,誠異物之所托。歲時禱雨,屢獲其應,汝陰人尤以為神也。 歐陽修還寫有《祈雨祭張龍公文》:維年月日,具官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張龍公之神曰:刺史不能為政而使民失所,其咎安歸!而又頑傲愚冥,無誠愨忠信之心可以動于物者。是皆無以進說于神,雖其有請,宜不聽也。然而明天子閔閔憂勞于上,而生民嗷嗷困苦于下,公私并乏,道路流亡。于此之時,以一日之雨,救一方之旱,用力至少,其功至多。此非人力之所能為,而神之所甚易也。茍以此說神,其有不動于心者乎?幸無以刺史不堪而止也。刺史有職守,不獲躬走祠下,謹遣管界巡檢田甫,布茲懇迫,尚饗。 歐陽修祈雨得獲成功之后,曾欣然賦詩二首,其中《祈雨過湖上》云: 清晨驅馬思悠然,渺渺平湖碧玉田。曉日未升先起霧,綠陰初合自生煙。自閑始覺時光好,春去猶余物色妍。更待四郊甘雨足,相隨簫鼓樂豐年。另一首《喜雨》云:大雨雖霶霈,臨轍分晴陰。小雨散浸淫,為潤廣且深。浸淫茍不止,利澤何窮已。無言雨大小,小雨農尤喜。宿麥已登實,新禾未抽秧。及時一日雨,終歲飽豐穰。夜響流霡霂,晨暉霽蒼涼。川原凈如洗,草木自生光。童稚喜瓜芋,耕夫望陂塘。誰云田家苦,此樂殊未央。從歐陽修這些詩文中,可以看到在蘇東坡知潁前40年,即皇祐元年(1049)歐陽知潁次年,也曾因潁地春旱,舉行過一次祈雨活動,也是祭祀潁上張龍公,而且,歐陽修還曾親訪過張龍公潁上主祠,其“歲時禱雨,屢獲其應”的記述,使蘇東坡也把自己的這次祈雨祭祀對象定為潁上張龍公。 為了這次祈雨,蘇東坡派州學教授陳師道和兒子蘇迨去潁上,“乃迎其骨于西湖之行祠,與吏民禱焉。”(《書潁州禱雨詩》),所迎骨是張龍公的蛻骨,行祠就是為張龍公在西湖臨時設立的祠堂。 十月二十五日,蘇東坡作《祈雨迎張龍公祝文》: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蘇軾,謹請州學教授,并遣男承務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稽首龍公,民所祇威。德博而化,能潛能飛。食于潁人,淮潁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輝。為國庇民,凡請莫遣。歲旱夏秋,秋谷既微,冬又不雨,麥槁而腓。閔閔農夫,望歲畏饑。并走群望,莫哀我欷。于赫遺蛻,靈光照幃。惠肯臨我,言從其妃。舞雩詠,薦其潔肥。雨雪在天,公執(zhí)其機。游戲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輔王畿。積潤滂流,淶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鐘旄旂,拜送于郊,以華其歸。尚饗。 十月二十七日陳師道、蘇迨沐浴齋戒后赴潁上迎張龍公蛻骨到西湖。 十月二十八日,蘇東坡與趙令畤、陳師道同訪二歐(歐陽斐、歐陽辯),作詩并論詩。“至三更歸時,星斗燦然,就枕未幾,而雨已鳴簷也”。 十一月一日,祈雨獲得雨雪,蘇東坡與趙、陳及二歐陽五人飲于聚星堂。其中蘇賦詩《聚星堂雪》,引文云:“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其詩云: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初行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tài)斜飛正愁絕。眾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微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稜,卻怕初陽生眼纈。欲浮大白追馀賞,幸有回飆驚落屑。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xù)說。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zhàn)不許持寸鐵。十一月五日,陳師道作《張龍公潭》,蘇東坡作《次韻陳師道張公龍?zhí)丁凡?br> 明經宣城宰,家此百尺瀾。鄭公不量力,敢以非意干。玄黃雜兩戰(zhàn),絳青表雙蟠。烈氣斃強敵,仁心惻饑寒。精誠禱必赴,茍簡求亦難。蕭條麥麰枯,浩蕩日月寬。念子無吏責,十日勤征鞍。春蔬得雨雪,少助先生盤。龍不憚往來,而我獨宴安。閉閣默自責,神交清夜闌。此日前后有摯友劉景文赴隰州(今山西隰縣)赴任途中經潁州來訪蘇軾,蘇即興作《禱龍公,即應,劉景文有詩,次韻》曰: 張公晚為龍,抑自龍中來。伊昔風云會,咄嗟潭洞開。精誠茍可貫,賓主真相陪。洞簫振羽舞,白酒浮云罍。言從關洲妃,遠去焦氏臺。倒傾瓶中雨,一洗麥上埃。破旱不論功,乘云卻空回。使君今子義,英風冠東萊。笑說龍為友,幽明莫相猜。十一月十日,祈雨儀式完成,仍由師道及迨送其蛻骨還于潁上張龍公主祠(即昭靈侯廟),蘇東坡作有《送張龍公祝文》曰: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一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赫赫龍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謀其身。有不應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齋居誠陳。旱我之罪,勿移于民。公顧聽之,如與我言。玉質金相,其重千鈞。惠然肯來,期者四人。眷此行宮,為留浹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報之,榜銘皆新。詔公之德,于億萬年。惟師道、迨、復餞公還。咨爾庶邦,益敬事神。尚饗。 這里所說的“何以報之,榜銘皆新”是指蘇東坡為了報答張龍公的施降雨雪,解除旱厄,重修潁上龍公祠,并立碑刻制銘文(益治其廟,碑而銘之)。其銘曰:維古至人,冷然乘風。變化往來,不私其躬。道本于仁,仁故能勇。有殺有生,以仁為終。相彼幻身,何適不通。地行為人,天飛為龍。惠于有生,我則從之。淮潁之間,篤生張公。跨歷隋唐,顯于有宋。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萬靈宗之。哀我潁民,處瘠而窮。地傾東南,潦水所鐘。忽焉歸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間,拯溺吊兇。救療疾疬,驅攘螟蟲。開闔抑揚,孰知其功。坎坎擊鼓,巫師老農。斗酒只雞,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貝闕珠宮。揆公之食,瓊醴玉饔。何以稱之,我愧于中。公之所饗,惟誠與恭。誠在愛民,無傷農工。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聽則聰。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宋時潁州人王明清(曾任蒙城縣令),對蘇東坡此次祈雨祭祀活動,在其作《揮塵后錄》中寫道:蘇軾并親撰《昭靈侯廟碑》云: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蘇軾,迎致其骨于西湖之行祠,與吏民禱焉,其應如響。乃益治其廟,作碑而銘之。 蘇東坡在此次為了解救百姓災難而舉行的祭祀活動中,從10月25日到11月10日半個多月,從始至終都作有文章記錄,從他援引歐陽修的《張龍公碑記》,由他親自撰寫的“迎、送祝文”,《昭靈侯廟記》,《書禱雨帖》,以及他同祈雨具辦人陳師道、蘇迨,現(xiàn)場參與人歐陽斐、歐陽辯諸人即時即興所作的詩篇,都是研究具有潁州地方特色祭祀文化珍貴的歷史文獻。作為潁州后人,我們理應懷著感恩的心,永遠地懷念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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