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位于界首南前進街(民國時稱玉皇街,抗戰時改為富強路)劉家巷,為清朝末年用土坯建造的三間堂屋和臨街三間門面。堂屋正中是兩扇老榆木栓拉門。老榆木門紋理暴突,厚實堅固,朱紅的門漆早已褪去本色,門框被磨得油光可鑒,生鐵門釘被歲月染成了黑亮色。我小時候調皮,在門前玩耍,竟將一個手指探入門上的小洞中,一時不能拔出,無計可施,急得哇哇大叫,鄰家大哥趕忙前來救助,事后又被嘲笑了一番。 祖母說大門上的洞是日本飛機炸彈迸的,那一年(注1940年4月)日本飛機扔炸彈,一個街坊在東坑(離我家50米一池塘)挖溝泥時被炸死了,身子沒有了,剩下一只胳膊還攥著鐵鍬。他爹看見了說,瞧俺兒多愛干活,人都沒有了,手還不離鍬把,一路好走!祖母敘述時面容平靜而安詳,像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我聽了卻非常震驚,甚至有點害怕,一整天那只血淋淋的胳膊都在我眼前晃動。老輩人面對死亡怎么表現得那么淡然呢?若干年后我終于明白,那是對日寇血腥屠殺的極端蔑視,平靜的背后是刻骨的仇恨和不屈的抗爭。日寇的屠殺政策只能激起更激烈的反抗,而不能征服他們。 1938年武漢會戰后,日軍無力再集中大規模兵力進攻,抗戰進入相持階段,界首一帶獲得了暫時的喘息。從徐州戰場上撤下來的中國軍隊在界首、臨泉、沈丘一帶駐扎,戰線漸趨穩定。界首也成了抗戰后方的前沿地帶。由于常住人口的增加,戰時集市貿易十分紅火,一時商賈云集,熱鬧異常。我家到祖父時已家道中落,只能以推磨賣面為生,臨街的三間草房既是門店又是磨坊,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戰火中四處逃難的同胞,仍可勉強度日。界首百姓在紛亂的戰局中似乎得到了一片安穩之地。然而不久寧靜再次被打破,隨著日軍進攻阜陽、亳州等地,界首一帶日趨緊張。1941年2月,日偽軍3000余人進犯界首,原東北軍何柱國部在界首城北張大橋英勇抵抗,但界首城仍陷于敵手。城中百姓紛紛躲避,祖父帶著全家躲到家族菜園的庵棚里逃過一劫。等回到家中,拉磨的毛驢已不知去向,想必已被日軍搶走。家中最重要的財產失去了,生活陷入了困境。 我的初中老師陳家棟一家也遭遇了突變。據陳老師回憶,日本兵半夜砸開他家開的雜貨鋪,搶劫貨物,毆打其父,并用刺刀戳了他祖父一刀,因所穿棉袍寬大厚實,幸免于難。日軍將陳公館(與我家相鄰)作為司令部,并在院中架起大炮,準備長期固守,因憚于界首周邊有三個軍的中國軍隊,擔心被包圍,旋即退去,界首回歸平靜。 1987年老屋被拆除,原址上重建了二層小樓,老榆木門也送給了農村的親戚當柴燒了。因我當時在外求學,失去了這一見證日寇無差別屠殺的物證。界首的抗戰遺跡如同記憶中的老屋一樣,早已蕩然無存。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只知道后來重建的“七七抗戰紀念碑”。然而曾經發生的事情后輩是不能忘記的,絕不能面對過去的災難背過身去。中華民族的苦難是每個遭遇苦難的家庭累加在一起的。我們回憶過去不僅是為了咀嚼苦難或憶苦思甜,更是為了提醒人們絕不能讓悲慘的歷史重演! 文/劉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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