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繞沈園

走進去，我開始深深地呼吸。這不是夢。為了與你相會，我乘船渡水而來。在未完成的春天里，你早已學會嘆息。仿佛一疊像片，在一碗不動的水里，瓣瓣紅顏爆芽。仿佛新浴，充滿激蕩和呼喚，清晰你的愛情記憶。黑夜掩不去紅酥手。春雪飄落在池塘里。以至多年來每每讀你的詞，總要拂開如霧如霜般的淚痕，方可裸出你深沒在宮墻后面凄荒的歌吟。

一把舊式胡琴在春天的黃昏里緩步走著。你滴血的趾印攏于詩人的褲管。從開始到結尾，你孤獨的背影后面總有一個星光的等待。心靈是惟一的，愛人是惟一的，我相信在前方，總有一縷柔風在對你莞爾微笑。那一瞬間多么神妙而輝煌！幾乎不是悲傷，又仿如是在痛快地承擔一場巨大的幸福。你無須懺悔！愛情不再需要上帝和神靈。你好多年不哭了。你好多年不掙扎了。那封錦書上漂流著青青澀澀的果子，誘惑著，變換著，閃閃爍爍，使我一眼便望見你的孤苦無依和腸斷情傷。

你蹣跚而行，如顛如狂，似夢似醉。你的靈魂郁悶苦痛。風吹起來，園中小徑卷起，草繩般簌簌絞動。你想甩掉什么還是企望綁縛什么？愛人的綠裙子含情脈脈，如魔影或者神秘哨音跟在你身邊，緊緊纏繞往事里的旋律。你想說的話都在掌心中蜷握著。你夢中的圖畫是林間空地上嚶嚶嗡嗡的一群黃蜂向我傾訴的傷害之舞。桃樹的密穴像電影一樣瘋狂地攫住你編織的幻像。風雨的日子，你要愛情！陽光的日子，你要快樂！可是風卷落葉，騷動著蓬勃的愛情，一根盤根錯節的陰影在那如水的月光里吹奏古老不凋的圣樂。那是一種比刑罰和詛咒更難忍受的折磨。于是你吟：“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盡管那聲音倔強了千百次，頂著風一步步奮力，扛著天空一步步相親相偎，最后還是落入俗套：像聚散依依的松鼠，你和愛侶挽在一起，在所有的柳梢上跳來跳去，對飲對淚，載浮載沉，始終被一團藏著的魔火慢慢滴穿，直至世界分割和粉碎，你都未曾擁有過期冀的輝煌。那一天，我總覺得是世間情男情女的受難日！

愛情留下了空白，照徹一個凄美多夢的季節。酒使你找到了終身依靠的拐杖。寂寞像山巒一樣守著你黑夜的路口。你老氣橫秋。很多青鳥來你身邊棲息，陪你耐住熱烈的孤寂。你情無反顧，周身的血脈裸如冬季的河床，讓我陷入一種莊嚴而博大的感知。春風逶迤而過，將你的青衫吹薄吹皺。末日來了。愛人香魂飄逝。你歷失愛之悲痛，任瘋野的心跳巨大地鳴響，一顆蛋黃似的太陽在你漂亮的扉頁上幻成灰黯布景。你歷愛情之人禍，誘我膜拜這滿園天然的美色和詩篇。愛，郁積如云，往事，纏綿悱側。從此你終身不再有黃金與暖閣，不再有豪邁和飄灑，不再有恣狂與歡愉。你愴然古去，刀刻的皺紋含淚吶喊，留下一座永遠下不完的木樓，晃晃蕩蕩，無止無境。

迎面翩舞的《釵頭鳳》喲，你別躲我，也別像夢一樣轉瞬即逝。我相信你的泣訴即是一種崇高的審判。恩愛無須懺悔。迷濛情歌和生命淵藪里藏著神圣的幽美。相愛的人吻別，記錄著最脆弱的嘆息和最深沉的抗爭。雨送黃昏，那是我的淚光叩響沈園的門墻、湖池、秋千、月光、花樹、春色、角聲、樓欄、病魂……

你的話語主宰愛情。相思迂回像血管一般流動。

那便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的醉飲與苦覓；

那便是“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的忍痛與斷腸；

那便是沈園壁上千古不衰的悲歌絕唱了……

一眨眼，歷史和愛情過去了。而今我在你的墻下拉琴，一條花草的圍巾情義深長地流來流去。嘶啞、苦澀、凄涼的感覺將你當年記下的盟誓懸于清晨和黃昏，懸于春雨和麗日。有淚無淚反正我是來過了，坐過了，嘆過了，哭過了，也想過了。但愿我的翻閱和祈福，會使你像天使一樣靜臥在愛情的瓦葉上，將深夜的檐流滴得清脆地響，將舊日的桃花逗得緋紅爛熳，讓每一個來者嘆盡心里的默默和怨氣，然后連同我，連同神秘的譜紙，連同涼絲絲的曲子，一起腌進這所噴香吐綠的名園里，永世不再出來。

沈園，夜晚降臨。我轉身，舉步踏進你的心坎：“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沈園，愛如暮靄。我仰望，低徊在你紅淚的巢房里諦聽：“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一叢明亮而陰晦的水銹漂寄我朝圣般的思戀。我從醉酒中醒來。我想你了。你的意念籠罩我。愛的遐思多風多雨。你等待已久，矢志不移。在青磚上，在雨廊下，在鶯歌燕舞的窗欞旁，你古典而無邪的眼睛讓我心驚。沒有人告訴我這是一次摯誠的錯誤還是一場偶遇的奇跡。我從太遠的某地趕來，你濃情如墨的青絲拍我入眠。雖是匆匆聚首，仿佛前世相約，你抱緊我，顯得癡情、俏皮、美麗、感動。你給我顫顫的琶音，也給我姻緣難續的悲劇與遺憾。天下人都知道，回首盡是往事。我的帆蓬被你葡萄酒般發光的臉色和隱秘的絕戀征服了。沈園，真正的愛情必會走出夕陽、鮮血、彷徨、背叛和任何阻撓。在經久而倉惶的無言以對之后，我慢慢讀你，倒背如流，展開你，牽腸掛肚。我們一見鐘情，解纜放舟，一起去藍波涌動的天堂，以奉獻，以沉浮無悔，以回贈，以生死無畏，做白頭偕老的今世佳偶。沈園，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