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心王與薩拉丁的爭鋒(節(jié)選）

三，西援到來

早在鮑德溫四世訂立遺囑之時，他便將王國未來的穩(wěn)定寄托在西方四大君主的扶持、干預上。此刻十字軍諸國已命懸一線，對薩拉丁的反擊更只能依靠西方盟友的良心。西西里國王威廉二世立即行動起來，他暫停了與拜占庭帝國的戰(zhàn)事，派出一支由50艘戰(zhàn)船組成的艦隊及300騎士，火速馳援黎凡特。而喬西烏斯抵達教廷，開始尋求教皇的支持。接連獲悉哈丁的災難與阿卡投降后，心力交瘁的羅馬教皇烏爾班三世（Urban III）在10月20日撒手人寰。接任的格里高利八世（Gregory VIII）稍后又聽聞了圣城淪陷這一噩耗，他匆忙派出信使將圣地的悲劇傳遍基督教諸國，并嘗試發(fā)起第三次十字軍東征。但他的努力還未見成效，教宗本人也因病追隨烏爾班而去。拯救圣地的重任便落在了新教皇克雷芒三世（Clement III）肩上。原本教皇國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巴巴羅薩 （Friedrich  Barbarossa，約1122-1190）關系緊張，但情勢危急，克雷芒三世主動表達了和解的愿望。腓特烈投桃報李，1188年3月27日，他在美因茨召開的國務會議上公開領取了十字，宣布參與第三次十字軍東征。青年時代，作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康拉德三世的侄子，腓特烈曾經(jīng)參加過失敗的第二次十字軍東征，這段經(jīng)歷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回憶。如今耶路撒冷的陷落激起了皇帝作為一名基督教騎士的熱忱，腓特烈縱橫沙場多年，此時已年過花甲，他準備將奪回耶路撒冷作為自己一生的收官之戰(zhàn)。1189年5月11日，腓特烈一世率領德意志十字軍從雷根斯堡出發(fā)，準備經(jīng)陸路穿越巴爾干、小亞細亞，進入圣地作戰(zhàn)?；实鄣牟筷爜碜杂诘蹏髀分T侯，共有約15000人兵力，其中包括3000名騎士（傳統(tǒng)記載認為其兵力達到10萬之眾，但這顯然是夸大其詞）。他們都是悉心挑選的精兵，很多人已經(jīng)同腓特烈一道身經(jīng)百戰(zhàn)，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勁旅。同行的除了皇帝本人，還有他的王子士瓦本公爵腓特烈五世（Frederick V），以及2位侯爵、26位伯爵、8名主教。腓特烈一世是西方強國中第一個用實際行動響應教皇號召的君主，而在英法兩國，情況卻相當微妙。

10，腓特烈一世與兩位皇子

自諾曼底公爵威廉一世于1066年征服英格蘭以來，英國國王便與法國國王存在“瑜亮情結”。威廉及其后裔仍保留著在法國境內(nèi)的大片領地，既是一國之主，理論上又是法王的封臣，自然令渴望加強中央集權的法王如鯁在喉。1187年英格蘭在位的國王是來自法國安茹家族54歲的亨利二世（Henry II，1133-1189，金雀花王朝首任君主），他位于大陸的主要競爭對手則為年僅22歲的法王腓力二世（Philip II，即腓力·奧古斯都，1165-1223）。亨利二世執(zhí)政逾30年，他才思敏捷，勵精圖治，曾多次擊敗腓力二世之父路易七世，使自己幾乎擁有了法國的半壁江山。但此時老國王已自覺英雄遲暮，他的健康每況愈下，腿部殘疾，步履蹣跚，與年輕的腓力相比，繼承人問題更是折磨他的一塊心病。亨利二世與王后阿基坦的埃莉諾（Eleanor of Aquitaine，1122-1204）育有五子，長成的共有四位，分別是王儲小亨利、理查、若弗魯瓦和約翰。四位王子互相爭權奪利，甚至公然與父親為敵。1183年，在小亨利、理查和若弗魯瓦之間便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所幸”同年小亨利因痢疾病逝，雙方才化干戈為玉帛。領有阿基坦的次子理查亦與父親不和，因為后者希望他交出自己的封地，讓與“無地王”幼子約翰，作為補償，他將獲得王儲之位。理查拒絕父親的指令，從而打亂了王室的繼位部署，而他的弟弟若弗魯瓦則與父親的死敵腓力二世過從甚密，暗地希望自己在權力斗爭中獲得強力外援。天不遂人愿，1186年若弗魯瓦在一次比武中意外身亡。亨利二世連續(xù)中年喪子，大受打擊，他的繼位人選僅余次子理查和幼子約翰兩人。從法理上說，年長的理查是當然的人選，然而亨利二世遲遲不公布立儲的結果，令理查如坐針氈。同年，腓力二世與亨利二世的關系也開始惡化，英法兩國接連爆發(fā)邊境沖突。腓力在經(jīng)驗與實力上還不能與老謀深算的亨利二世相提并論，他選擇利用計謀來削弱對手，其方略是在英王父子之間挑撥離間。25年前，理查已經(jīng)與腓力同父異母的姐姐艾麗斯訂婚，新娘雖長期居住在英國，但婚禮一直未能舉行。亨利二世恐怕是在等待時機，以便向法王索取最豐厚的嫁妝，而民間已有傳言說，老國王私下玷污了法國公主的清白。這就更令父子心生罅隙。

1187年夏天，理查到訪了巴黎，得到腓力二世盛情款待。據(jù)史家記載：“腓力二世對理查極為尊崇，他們每天在同一張桌子上用膳；夜間，他們在同一張床上入眠。法王愛他如同愛自己的靈魂，他們互相之間的哎如此深厚，令英格蘭國王陛下瞠目結舌。”兩位各懷心事的年輕人，結成了政治上的同盟。理查唯恐自己被父親剝奪繼承權，腓力二世則對此添油加醋，甚至暗示，亨利二世有可能將他的未婚妻改嫁給約翰。于是，當耶路撒冷王國陷入水深火熱中時，英法兩大天主教強國卻齟齬不斷。在提爾大主教喬西烏斯苦口婆心的勸說下，亨利二世與腓力二世表面上同意冰釋前嫌，共同參與十字軍東征，光復耶路撒冷。 為此，兩國決定增加賦稅，被世人形象地稱之為“薩拉丁什一稅”，棘手的征收工作則交給醫(yī)院騎士團和圣殿騎士團執(zhí)行。僅英格蘭一國，便獲得了10萬鎊的巨額軍費。血氣方剛的理查更加渴望在東方建功立業(yè)。1187年秋季，他宣布響應教皇的號召，率先在衣服縫上了象征十字軍運動的白色布十字（表示英格蘭十字軍，法國人則采用紅色十字）。亨利二世執(zhí)政以國家利益為優(yōu)先，他對親赴圣地作戰(zhàn)實際上并不熱衷。而倘若未能獲得繼承人資格，理查也不能心無旁騖地踏上征程。1188年11月，英法兩國再度爆發(fā)了戰(zhàn)爭。在一次雙方首腦參加的和平會議上，亨利二世與腓力二世發(fā)生了激烈爭吵，幾乎揮拳相向。此時理查竟向父親要求立自己為王儲的保證，亨利二世以沉默應對。于是，理查轉而當面向腓力二世宣誓效忠（以阿基坦和諾曼底領主的身份）。此舉標志著父子間的徹底決裂。

1189年夏天，當腓特烈一世的德意志十字軍浩蕩開拔之時，腓力二世卻在聯(lián)合理查與亨利二世激戰(zhàn)。亨利連戰(zhàn)連敗，心力交瘁，最終在7月初同意了腓力二世的全部要求，返回駐地希農(nóng)。隨從們遞上了倒向“逆子”理查的權貴名單，名列榜首的便是他最寵愛的小兒子約翰。國王悲痛欲絕，一病不起。7月6日，亨利二世在眾叛親離中與世長辭。

11，腓力二世（左）與亨利二世領取十字，表態(tài)加入十字軍東征，中世紀插畫

至此，橫亙在理查身前的阻礙終于煙消云散。1189年9月13日，理查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為國王，是為理查一世（Richard I，1189-1199年在位，后以綽號“獅心”而聞名）。他正值盛年（32歲），一頭紅發(fā)，身材魁梧，氣質(zhì)優(yōu)雅，多年的戎馬生涯為新國王積累了豐富的軍事經(jīng)驗和崇高人望。理查一世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十字軍備戰(zhàn)工作。據(jù)一位13世紀傳記作家的記載：理查的艦隊裝載了大量金銀財寶、白鼬和松鼠皮毛、大量精致的服裝、餐具和各式武器。給養(yǎng)也十分充足——煙熏火腿、葡萄酒、小麥、面粉、果凍、海員常用的硬餅干、各種香料以及上乘的藥糖劑……為了訂購如此多的軍需品，1189年9月的一個月中，理查一世就破費了1.4萬鎊。

12，理查一世加冕為王

地中海的另一端，耶路撒冷王國與薩拉丁的生死之戰(zhàn)還在持續(xù)。第三次十字軍主力尚未抵達，但一批批先遣隊已經(jīng)來到圣地。提爾依然牢固地掌控在基督徒手中，醫(yī)院騎士團、圣殿騎士團先后數(shù)次挫敗了薩拉丁對其城堡的強攻，十字軍諸國的形勢稍有好轉。1188年7月，在西比拉女王的懇求下，薩拉丁釋放了居伊國王，條件是后者宣誓永不反對穆斯林并返回歐洲。陸續(xù)被釋放的還包括耶路撒冷王國統(tǒng)帥阿莫里、蒙費拉侯爵威廉（駐守提爾的康拉德之父）、圣殿騎士團大團長杰拉爾德等顯貴。薩拉丁的高風亮節(jié)固然令人稱道，不過此舉亦體現(xiàn)出他在政治上的狡黠。他深諳耶路撒冷王國內(nèi)部兩派激烈的權力斗爭，放回居伊等人有可能重新激發(fā)十字軍內(nèi)部的黨爭，利大于弊。

哈丁會戰(zhàn)及耶路撒冷陷落以來，“貴族黨”與“太后黨”依舊內(nèi)斗不止。“太后黨”將災難歸咎于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的通敵，而伊貝林的巴利安及醫(yī)院騎士團則對雷納德、圣殿騎士團的剛愎自用和居伊的優(yōu)柔寡斷義憤填膺。雖然雷蒙德和雷納德此時皆已不在人世，但裂痕并沒有即刻痊愈。被釋放的居伊幾乎是一個沒有自己國土的國王，耶路撒冷王國唯一尚在基督徒控制下的大城便是提爾。當居伊帶領幾百名親信來到提爾城下準備接管它時，卻吃到了閉門羹。巴利安為首的貴族黨將聲望日隆的康拉德視作本派領袖，而康拉德認為居伊應為一系列失利負責，拒絕為他打開城門，表示王位歸屬要留待西方三大君主（即腓特烈一世、理查一世和腓力二世）裁決 。居伊無法承擔挑起內(nèi)戰(zhàn)的后果，只能悻悻地返回的黎波里。雷蒙德去世后，伯國境內(nèi)漸漸集聚了一批居伊和西比拉的擁躉，成為了太后黨復國的基地。1189年秋季，居伊已重新召集了一支多達9000人的部隊，在比薩共和國海軍的配合下，開始圍攻阿卡。此舉違背了他對薩拉丁許下的諾言，而教會卻為國王辯護說，與異教徒訂立的協(xié)約原本就缺乏效力。

居伊正在孤注一擲，他根基不穩(wěn)，反對者甚眾，對阿卡的圍攻十分冒險，因為穆斯林守軍的數(shù)量居然超過了法蘭克人。聽聞居伊出爾反爾后，盛怒中的薩拉丁很快做出了回應。他本可立即率領親兵在居伊的行軍路途中予以截擊，卻更加謹慎地選擇了集結各地部隊后增援阿卡，于是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雙重包圍——法蘭克人圍住阿卡，薩拉丁又包圍了他們。1189年10月，耶路撒冷王國軍隊在阿卡城外遭受重創(chuàng)，圣殿騎士團大團長杰拉爾德再次被俘。薩拉丁沒有手下留情，將他處決，羅貝爾·德·薩布萊接替了杰拉爾德的職務。幸運的是，提爾的康拉德顧全大局，領軍馳援阿卡；比薩與西西里的艦隊則保障了海路的暢通，阿卡的十字軍總算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厄運。這一年的秋冬時節(jié)，又有大約12000人的十字軍先頭部隊陸續(xù)從歐洲到達（來自佛蘭德、丹麥、英格蘭等地）。雙方的實力趨于均衡，誰也無法取得決定性勝利。阿卡大圍攻演變?yōu)榱艘粓鰰缛粘志玫睦彂?zhàn)。

1189年圣誕之后，理查一世在諾南庫爾與腓力二世舉行會晤，并簽署了一項互助和約。英法兩國君主均莊嚴宣誓參與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為了避免后顧之憂，二人承諾互不侵犯，保護所有十字軍將士的財產(chǎn)，通力合作，一致對外。但多年的交往令兩位國王對彼此知根知底，昔日的情誼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共同的敵人亨利二世之上，如今亨利已經(jīng)入土，他們難免心生猜忌。與腓力不同，“無地王”約翰依然是理查的一塊心病，國王贈給了弟弟大片封地，但不賦予實權，以此作為掣肘。出征前，理查將國務托付給兩位主教休·德·皮伊塞和威廉·郎香，他的母親阿基坦的埃莉諾從丈夫多年的軟禁中重獲自由，成為理查一世重要的顧問。

數(shù)量浩大的戰(zhàn)備物資和軍隊已集結完畢，1190年7月，理查一世再度與腓力二世于勃艮第會面，兩人發(fā)誓將精誠團結，平分所有的戰(zhàn)利品。7月4日，英法兩國十字軍開始共同開拔。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親密無間。然而，在里昂，他們便分道揚鑣了：英王擁有一支強大的艦隊，選擇南下馬賽登船出征；而腓力二世決定前往熱那亞，利用意大利人的海軍趕赴圣地。而先行出發(fā)的德意志十字軍雖然選擇了更加艱險的陸上行軍，卻士氣高昂，在紅胡子腓特烈的帶領下，一路披荊斬棘，他們通過拜占庭的領土進入小亞細亞，擊潰了塞爾柱突厥人的多次攔截，于當年5月攻占了羅姆蘇丹國首都科尼亞（Konya）。整個穆斯林世界為之震驚?？上г旎?，6月10日，腓特烈的大軍在勝利的喜悅中，開始橫渡薩列法河（Saleph，如今被土耳其人稱作格克蘇河）。由于酷熱難耐，皇帝不顧屬下的反對，決定下水游泳過河，不料卻被卷入漩渦，溺水身亡（一說心臟病發(fā)作）。神圣羅馬帝國并非中央集權國家，而是是松散的諸侯聯(lián)盟，政治強人腓特烈一世的意外駕崩令整支聯(lián)軍開始分崩離析。雖然皇子腓特烈五世尚在陣中，但這個20出頭的青年無法掌控全局，德意志十字軍的士氣每況愈下，逃兵與日俱增，當殘兵失魂落魄地抵達安條克時，已經(jīng)淪為強弩之末，再也不是去年那支意氣風發(fā)的生力軍了。薩拉丁尚未獲悉“紅胡子”的死訊，無法從阿卡抽身的他不得不分兵至北部邊境抵擋潛在的德意志人進犯。而事實上，拯救耶路撒冷王國的重任，已經(jīng)轉移至兩個年輕人——理查一世和腓力二世的肩上了。

摘自本人為《戰(zhàn)爭事典028》撰寫的《“獅心王”與薩拉丁的爭鋒——第三次十字軍東征記》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