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藝的春光乍泄,都是“先誘惑,再棒喝”的姿態,但這些勸誡往往都起了反作用。就能天天收到佳人精彩文章了,還有機會和主編小陌一對一私聊喔,咱們微信里見! 文/陳艷濤 時代再變,人性是相同的。今天的我們,能理解唐詩宋詞里的情緒,也能在《水滸傳》、《紅樓夢》里找到各種共鳴。但在性愛關系上,古代小說里,卻呈現出一些不同。 比如古人對性的看法,多是“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那一路的,既妖魔化又無限夸大性的威力和神奇。在這種思路下,寫作者談到性愛大都采取“先誘惑,再棒喝”的姿態,先濃墨重彩講一段充滿肉欲氣息的情色故事,描述一段男女如何沉淪于情欲之中不能自拔之后,作者再黑著臉打出一首駢體詩,勸誡你性是如何恐怖可怕,是如何讓家散人亡的殺人利器。 但這些勸誡,往往都起了反作用,簡直就是一個正話反說效果良好的廣告,既刺激又有挑戰,讓人躍躍欲試。 《金瓶梅》里西門慶從一個胡僧處求得春藥,胡僧叮囑他“不可多用,戒之,戒之!”但西門慶得藥的當天就兩番嘗試,次日更是和潘金蓮瘋狂一夜,并由此開始了一種末日狂歡般的性體驗。他和金蓮試藥,在床上狂狼時,金蓮一直在說的話是:今日死在你手里了。——這也許不過是非常狀態下的淫詞浪語,但放在我們已知結局的《金瓶梅》里,卻有種預言味道。日后西門慶恰是死于此。 《紅樓夢》里警幻仙子對寶玉所做的性教育,也奉行這一路線。警幻所在的“太虛幻境”宮門之上的一副聯語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橫批“孽海情天”。 佛教把罪惡的根源稱為“孽”,而世間男女都陷在情欲深淵中,有無盡的糾纏煩惱,所以稱之為“孽海情天”。 警幻仙子帶寶玉看這副對聯,想以它來告誡、警醒寶玉世間癡情皆無結果,不過是幻夢一場。 但寶玉看了不僅似懂非懂,還想著:“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賂領賂。” 警幻的一番苦心,這幅慨嘆癡男怨女的對聯不但沒能使寶玉警醒覺悟,反倒引發了他的好奇心,喚醒了他的性意識——所以這種“先誘惑再棒喝”的性教育,只能讓人或只看見宣淫,或者對妖魔化性愛生厭。 警幻的教導是理論結合實踐的,她傳授寶玉有關性的經驗,讓寶玉和可卿去體驗“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但當寶玉沉溺其中,覺得無限美好時,警幻又要讓他警醒,讓他在快樂的最巔峰,墮入萬丈深淵,以此提醒他不能沉溺于此,否則會落入迷津,在迷津內,還有水響如雷,夜叉、海鬼來捉人的可怕景象。 但顯然,警幻這些伎倆沒嚇住寶玉,他甚至不滿足于做春夢,當晚就和“柔媚姣俏”的丫鬟襲人共領警幻所授之事。——本來想警醒寶玉的警幻,倒成了他的帶路人。 跛足道人給患了單相思病的賈瑞的那面“風月寶鑒”,也來自寶玉的性愛導師警幻仙子。其功能是“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但跛足道人先宣稱此鏡“單與那些聰明杰俊、風雅王孫等看照”,讓賈瑞心癢自喜,然后又告誡說“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這口氣,像是和給西門慶春藥的胡僧對過口供。而且這鏡子的正面是個讓人驚怖的骷髏頭,更讓賈瑞想去看背面了,于是他避開骷髏,三番五次去與正面鏡中鳳姐的幻象云雨,終至殞命。又增加一個“精盡人亡”的社會案例。 網上有個正義凜然的“戒色吧”,里面赫然有這樣的大標題:【邪淫危害】紅樓夢中賈瑞看風月寶鑒的故事發人深省啊! 作者認為風月寶鑒在告誡人們:“千萬不要忘了這個前車之鑒!年青的朋友們,特別是在性、情、愛方面遇到問題的青年朋友們,千萬不要象賈瑞那樣一條道走到黑!人的一生還很長很長,生活的內容還很多很多,等到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成冤鬼身”的時候,一切的一切就都太遲了。” 很難想象,互聯網時代還有這么個玩意兒,不,正義之士存在,讓人心下甚慰。 在古人,基情不是感情問題,而是技術及供求關系問題。表面上看起來,古典小說里很多風流人物是雙性戀,但其實,他們的基情都不是必須品,而是替代品。 或者說,同性性行為不過是一種性需求的補充。 比如《紅樓夢》里的賈璉,巧姐出疹子,鳳姐要齋戒,與賈璉分房。賈璉獨寢兩日,就開始覺得難熬,將小廝里長得“清俊”的“拿來出火”。賈璉的小廝真是不容易。 不過,那時不容易的可不止是小廝,三言二拍里“清俊”的小道士、小和尚都是師父找不到女人時的泄欲工具。包括唱戲的男旦,也都會充當此類角色。《紅樓夢》里寶玉挨打的起因就是因為他結交了忠順王爺的男寵、唱戲的琪官。 第七十五回里,尤氏因好奇,在窗下偷窺賈珍父子和“斗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蕩紈绔”與孌童百般胡鬧。讓尤氏好奇想看的兩個孌童不過十六七歲,“都打扮的粉妝玉琢”,兩個人坦陳他們的行規是“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 ——這行規倒真是簡潔明了,毫不客氣。“親敬”二字也絕了,既有親密褻玩,又遵守等級保持著尊敬和逢迎,清晰描畫出他們和客戶之間的關系。 因沒錢勢而不被奉承的邢大舅借酒罵兩個孌童“你們這起兔子”。兔子就是當時對男妓和孌童的蔑稱。據說是因傳說中月中有兔,月為陰之精,而兔子雌雄同體,望月而孕。由此聯想而推及那些不男不女或亦男亦女者為“兔子”。——兔子招誰惹誰了! 薛蟠老大年紀還去賈府學堂上學,就是為了那些清秀好看又缺錢花的小男孩。他也對能反串唱戲的柳湘蓮流過口水。但這并不妨礙他家里嬌妻美妾對他的吸引力。表面上看他和他那一群人很多是雙性戀,但其實這里的小廝也好,琪官也好,還是賈珍們酒席上的孌童也好,都是以“清俊”或“粉妝玉琢”吸引人,換句話說,不過是女性的一種變種,一種補充。他們的存在,根本談不上戀,只有被玩弄的性的意味和寵物似的價值。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里,西門慶招待蔡御史時,叫了兩個妓女,私下囑咐兩人“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這里所謂的“南風”,其實就是男風。但蔡御史好男風,卻并不妨礙他看到兩個妓女“欲近不能,欲退不舍”,又驚又喜。興之所至還給別號“薇仙”的妓女題了一首不倫不類的詩“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所以蔡御史此時所好的“南風”,就是俗稱的“后庭花”——這只是技術上的問題,并非心理上的選擇。 而且這種作為性的補充地位的方式,越是在社會地位低下的階層就越不堪。《金瓶梅》里,漂亮的書童除了是西門慶的男寵之外,府內的小廝如玳安等人有機會就會猥褻他。西門慶附庸風雅請來的溫秀才綽號“溫屁股”,被他召喚去“侍寢”的小廝去之前驚怕到大哭不止。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落魄后流落街頭,打梆子搖鈴混飯吃,成為街頭混混和有勢力的叫花子的同性玩物。《紅樓夢》里,賈璉去尤二姐處歇宿,下人們說了一句“貼的一爐子好燒餅”,是一句性暗語,是指同性之間的淫亂。他們也沒放過賈璉叫來這邊管事的多姑娘,一見面就攔住她上下其手,男女通吃,生冷不忌。 陳敬濟遇上的混混和叫花子也好,賈府里這群男仆也好,真有那么性欲強烈、毫無廉恥嗎? 每個人群都不是一個整體,鐵板一塊,必然有這樣就有那樣,但在兩個作家筆下,他們呈現出同樣的膽大妄為,荷爾蒙極度僨張,只能說作家們不一定對這個群體相當熟悉,其中,必有想象力的成分,無論,這想象力多么豐富精彩,但也終究是想象力。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里,西門慶和“身處富貴”的林太太初次茍合,經歷過一場床上激戰之后,出門來到街上,看到的是這樣一番場景:“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 性的狂歡之后,才更覺人世間的空虛清冷。這是《金瓶梅》不僅僅是一本晦淫之書的理由之一。它深刻地直指人心深處,像燭光一樣,靜靜照著世間所有熱鬧繁華之外,我們心底軟弱的、貪婪的、悲哀的、荒涼的地方。 今天的我們,和西門慶、潘金蓮們不一樣之處只在于,性不過是性,是生活中無數件事情中的其中一樣,或添樂趣,或增煩惱,不會為此扭曲人性,或末日狂歡。(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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