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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金桂面前擺著一盤子干炸雞骨頭，“嘎巴嘎巴”嚼得那叫一個香。吃這玩意兒牙必須好，嚼不碎會扎了喉嚨。胃也得好，消化功能不強大的人就免了，比如黛玉：吃鹿肉不消化，吃一點螃蟹心口都微微疼，雞骨頭，想都別想。 薛蟠當初曾被林黛玉的風流婉轉(zhuǎn)酥倒，最終娶回家的卻是一個鐵齒鋼牙的姑奶奶。命運啊，咋就這么會開玩笑。 夏姑娘一出場就十分搶戲：挾制老公，陷害小妾，頂撞婆婆，擠兌小姑，最后與自己的心腹陪房丫頭寶蟾都糾斗不休，搞得合家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莫說言行舉止，連吃東西都顛覆了全書前七十九回中一以貫之的文雅講究。 本來紅樓夢里的飲食之精美豐富令人目不暇接，處處都是好看好吃好聽的食物。 賈母年老，喜甜爛之物，她賞給秦可卿的是山藥糕，棗泥餡的，又香甜又綿軟； 寶玉病中想吃的是“小荷葉兒小蓮蓬的湯”。蓮葉羹， 借了新荷葉的清香煮湯底，湯里再煮面制小工藝品，用銀模子印制而成，每顆只有豆子大，做成菊花梅花蓮蓬菱角等各色形狀，花樣有三四十樣之多，是殿堂級的貓耳朵，這等講究，絕對秒殺地主家的“蟹八件”。務(wù)實的鳳姐鄙夷這玩意兒“太磨牙”，“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對呀，這東西真不是一般人家吃得到的，連見多識廣的富貴師奶薛姨媽都自卑：“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做什么用的。” 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鳳姐推薦給劉姥姥的是雞香茄鲞，工序之繁瑣讓劉姥姥聞所未聞；當日的下午茶配了四樣點心：藕粉桂花糖糕、松瓤鵝油卷、螃蟹餡的小餃子，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劉姥姥見小面果子一個個玲瓏剔透，揀起一朵牡丹花樣的愛不釋手，都不舍得下嘴，想私藏帶回家做個花樣子。 平日里的飲食雖一帶而過，但也全部冠以精細風格。賈珍吃不下飯，鳳姐派人送去的是“細粥和精致小菜”，薛姨媽給寶玉端出的是“細巧茶果”，妙玉捧茶，水用的是梅花上的雪。 也就豪爽如湘云，才會興起去烤次鹿肉，黛玉譏諷，寶琴嫌臟，她自辯“是真名士最風流”。在這里，玩和叛逆的意義大過了吃。唯其絕無僅有，才值得特記一筆。 前七十九回的美食集結(jié)起來，簡直可以拍一部系列紀錄片《舌尖上的紅樓》。 但不想八十回原文結(jié)束處，讀者迎來了夏姑娘，她一登場飲食界，先打爛一個精致的舊世界，再重建一個粗暴的新世界。 天天殺雞鴨，把肉賞了人，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 飲食愛好多少可以反映出一個人的秉性。茹素者多清心寡欲自得其樂，少與人一爭長短，出家人、居士、大善人居多；而好斗者多喜葷，水滸傳里那些好漢，動輒就是二斤牛肉，吃完了甩膀子砍人。 但像夏金桂這種的的吃法可是前無古人。說一個人心狠，莫過于其“吃肉不吐骨頭”，夏金桂更狠：“不吃肉只吞骨頭”。 原文說金桂 “頗步熙鳳之后塵”，口舌心機惶不多讓，在吃上兩人也有共同愛好，都喜歡吃禽類。鳳姐吃雞喜歡“燉得稀爛”，并未翻新花樣，不如金桂棄肉炸骨這般刁鉆——刁鉆是刁鉆，但可惜輸在了缺乏藝術(shù)性的想象力上。 天天殺雞，怎么就想不到像人家賈府那樣配個茄鲞吃呢？也用雞油炸茄子丁，用雞脯子肉做配菜，再用雞湯煨干，加油封存，要吃的時候再用炒雞瓜拌，演繹成劉姥姥嘴里“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的奢華大菜，生生把茄子從平民路線提升成宮廷范兒。 夏家大富不假，但文化底蘊這東西卻不是靠錢堆的，在吃上，金桂直接露出了暴發(fā)戶的尾巴。把雞骨頭炸焦了當薯片吃，不知道她除了撒鹽，還撒不撒孜然？ 如此看來，夏金桂和她媽，一眼相中薛蟠，大概就是相中了他的暴發(fā)戶氣質(zhì)。薛蟠吃東西，個頭越大越好。猶記得他有一次把寶玉騙出來，激動地說現(xiàn)有四樣稀罕東西“除了我只有你配吃”。這四樣是鮮藕、西瓜、鱘魚和暹豬，可憐孩子沒文化，不會形容，全程只會干巴巴地說“這么粗這么長”“這么大”“這么長”“這么大”。平日不學無術(shù)的人，在這上面竟有了求知欲：魚和豬倒也罷了，這藕和瓜虧他咋種出來的？不會是轉(zhuǎn)基因吧？ 這等粗蠻憨直，可不正合了丈母娘的胃口。自己女兒秉風雷之性，本就不好相與，這樣一個有錢無腦的適齡男青年送上門來，正是合適的女婿人選。難怪“一見，又是哭又是笑，比見了親兒子還勝。” 薛蟠身為外貌協(xié)會資深會員，只看臉，別的一概不管，猴急猴急地把金桂娶了回來。從此開始互相傷害，為民除害。 曹雪芹寫林黛玉第一次在賈府里進餐，氣氛莊重。李紈捧飯，鳳姐安箸，王夫人進羹，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外面伺候人雖多，但一聲咳嗽都不聞。寂然飯畢后，要茶湯漱口，凈水盥手，再一杯香茗伺候。當然賈府里也食葷腥，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吃螃蟹，但是人家會配合歡花浸過的燒酒，吃畢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洗手，去腥去油，清爽芬芳。 再看看夏金桂怎么吃，一邊嚼骨頭一邊喝酒，吃得不耐煩了，還要爆粗罵街：“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介畫風，哪里是大家閨秀，分明是水滸里的孫二娘。 吃相是家教的體現(xiàn)，也間接看出其面對世界的姿態(tài)。 夏金桂自幼喪父，被寡母寵得無法無天，凡事以自我為中心，視自己為菩薩他人如糞土。就拿專吃炸雞骨這件事來說，有教養(yǎng)的人家即使再有錢，也不會允許女兒這么糟蹋食材，不是吃得起吃不起的問題。 敗家只是一方面。這種肆無忌憚的吃法與吃相，也與她對待周圍人的態(tài)度，無不一一對應(yīng)印證。她那不加掩飾的任性與刁潑，狠毒與陰險，統(tǒng)統(tǒng)外化成那個吃雞骨的畫面，令人不寒而栗：薛家人如同一盤焦骨，任由她嘎巴巴一一嚼碎。 牙口好，能量就足，能量足，斗志就強。一個人吃東西像什么，弄不好性情上就會成為什么，細思極恐。 薛蟠與金桂成親沒多久，就開始內(nèi)斗，以薛蟠被制服告終。 紙老虎遇到了母老虎：他持棍，金桂就把身子送到棍子下；他持刀，金桂就把脖子伸給他。若是換了柳湘蓮，夏金桂絕對不敢試，她吃準了薛蟠沒這個血性。對呀，你一個吃瓜吃藕的群眾，還想跟人家專嚼硬骨頭的斗？ 這一章的題目叫“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薛蟠很快就為自己的閃婚付出了代價，奈何請神容易送神難。看來還是賈母的主意正，給寶玉挑媳婦兒特意囑咐：“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除了模樣兒，一定還要看性格。 所以啊，人們喜歡在飯桌上交際是有道理的。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只看外在條件和背景往往不靠譜，至少，應(yīng)該與ＴＡ坐下來吃頓飯，因為吃相往往決定著品相。在這一頓飯里，彼此的習慣、家教、性情也許都會一一露出端倪。這一頓飯，決定著今后這一生，還要不要與對方在一起吃很多很多頓的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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