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之才情名聲,實在是無須再過多渲染了。不妨借用林語堂的一句話:“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于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 直至一千年以后,時下還流行著一股“東坡熱”。人們不遺余力地挖掘著這個文人所留下來的所有價值,蘇東坡也為此贏得了不少美好的標簽:文學家、政治家、書法家、畫家、音樂家、養生家、醫學家、佛學家、美食家…… 如此觀來,蘇東坡真是幾千年難得一見的“完人”。但是,再完美的人,身上也有瑕疵之處。蘇東坡最為人詬病的地方就是他的詞“不諧音律”。 這一觀點來源于李清照的《詞論》,成文時蘇東坡早已作古。在李清照看來,蘇東坡的學問雖然像神仙一樣深不可測,但他的詞卻讀不得、唱不得。論理來說,詞是詩余,歷來被人視為小道,蘇東坡既然能學際天人,作詞對他來說就如“以瓢取水”一樣簡單,但他的詞卻不諧音律。 這是為何呢?李清照說:詩只分平仄,而詞卻分五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一個人文章縱然絕倫如王安石,但若不懂詞之音、聲、律,恐怕作出來的詞也唱不得,即使唱出來也定然論為笑耳。 此言一出,有不少人為蘇東坡鳴不平。李清照之師、蘇東坡之大弟子晁補之第一個站出來說話: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晁補之認為,詞曲也難以縛住蘇東坡的詞,算是說了一句公道話。 最初聽到“東坡詞不諧音律”這一說法時,筆者想到了一個故事。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 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笏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俞文豹《吹劍續錄》) “大江東去”句出自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對東坡詞愛不忍釋的那段時間,筆者日讀此詞不下數十遍,幾欲舌干唇裂,喉暗嗓啞,但仍覺意猶未盡。后來床頭案側,無處不置東坡詞,以為坡仙詞竟絲毫無士大夫氣,全可與曹孟德、李太白詞中江湖氣相媲美也。 有好事者將《念奴嬌》全詞改為數個版本,雖字字句句合了聲律,卻有舍本求末之嫌。蘇東坡詞能夠自成一家,就在于“不落窠臼”,而世間倚聲填詞者不如東坡處,輸于“不能盡情”也。 若說蘇東坡不擅音律而刻意避之,那更是不懂東坡之徒的狂言妄語。 宋人宴交,席間常有歌姬舞伎。蘇東坡雖一生跌宕坎坷,卻也曾聞達于諸侯,過慣了歌舞升平的生活。他一度在家蓄養歌舞伎數人,閑來則與其操琴共談。所有樂器中,他最喜琵琶,一生寫過多首琵琶詞。除此以外,蘇軾的父親蘇洵古琴造詣都頗深,所以,他從小就聽慣了大弦小弦,以他的天賦領悟能力,焉能不解音樂? 真正的愛樂者并不在意弦聲樂譜,就如陶淵明所云:“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陶淵明也平生不解音聲,卻有一個癖好。每賦閑或會友時,席間置一“無弦琴”,興之所至,撫之和之。 聽罷這樁趣事,你一定天真地以為陶淵明也和蘇東坡一樣不解宮、商、角、徵、羽,儼然一個樂盲而已。但后代的很多詩詞文章大家都紛紛效之,如李白、王昌齡、白居易、蘇軾、歐陽修。這些人中,哪一個不是登峰造極的行家里手?他們何以甘愿步陶淵明之后塵,以其為深得琴道之人? 《菜根譚》中說了一句公道話:人解讀有字書,不解讀無字書;知彈有琴弦,不知彈無弦琴。以跡用不以神用,何以琴書佳趣? 只知依照樂律撫琴之人,就像只求合律而不求境界的詩人,就像只開藥方而不事養生的醫生,走偏了“道”罷了。 蘇東坡坦然承認自己“平生不識宮與角”,因為他早已超越了物之束縛,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早在《道德經》中,老子就以言明:大音希聲。莊子也曾說“至樂無樂”。看來,真正的高明的音樂不在于樂器,更不在于聲律,而是“緣督以為經”。 在蘇東坡的心里,音律者,小道也。人若困于樂律而不自知,才是真正的不識音樂者。蘇東坡一生往來于儒道禪之間,深諳此中真昧。所以,他雖自謙不識宮與角,卻也能聽得出“牛鳴盎中雉登木”。 他能做到這一點,也許還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事實。在閑暇之時,東坡常在家研究古琴的內里細節、構造、材質、音色。不僅拆琴,他還以琴為友,每日觀琴、識琴、聽琴、品琴、論琴、枕琴、夢琴……種種琴事,都告訴我們東坡愛琴幾乎到了一個癡癲的地步。 如果說,蘇東坡不懂音樂,那世間無人懂音樂矣。 愛琴如此,蘇東坡在作詞時已經不再滿足于“倚聲填詞”,而是“依詞創腔”。他不僅自譜詞調,在家滿懷深情地吟唱自己所寫的《水龍吟》、《江城子》和《陽關曲》等詞作,而且還與當時著名的音樂家沈遵一起譜寫了古琴曲《醉翁操》。 曲成之后,東坡遺憾無好詞與之相成,于是自創一首,果然與詞曲天生絕配。 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 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 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 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醉翁操》) 除了古琴、琵琶,他還喜聽笛子、洞簫、笙、鼓、胡琴、古箏,這些樂器貫穿于他平生一百多首詞作中,可見,他不僅知音樂,還精于此道。說蘇東坡不懂音樂,豈不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 蘇東坡深知,詞是音樂與文化的產物。將詞限定為“合乎曲調的花間小道”,那是目光短淺之人的看法,他絕不能茍同。 何謂“曲調”?《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而何謂“詞”?東坡以為,世間萬物,無意不可入于詞,無事不可言于詞,故詞能“自成一家”。 蘇東坡能有此見悟,得益于他平生對儒、道、禪的融會貫通。儒家讓他領略到“樂由心生”;道家讓他諳解了“無為之為”;而禪家讓他明白了“不修之修”。 盡管時隔千年,我們讀到蘇東坡詞作時仍能如身置于無窮之境,感受到一股穿越了時空而來的巨大力量。想來,曲子縛不住的東坡詞,時空也自然縛之不住。 文/玄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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