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 在長安——西安唐詩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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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報記者 沙莎 
　 可能很少有人會想到，當你站在廣濟街和朱雀大街交接的路口排隊買臘牛肉的時候，正站在了一個1400年前城市中軸線的起點。
　　對于這條街，老西安人是熟悉的。上海辦事處花園餐廳海派的門臉和里面精致的上海菜是很多情侶選擇的地方；西安人最早知道爬個山還要配登山用品就是在朱雀門外的綠螞蟻戶外用品店；小雁塔對面真愛年華讓西安人見識了洗個澡還可以這么“高大上”。
　　當然，這條街上有些記憶已經在地圖上消失，但老西安人還念念不忘。像是朱雀古玩市場上充滿歷史記憶的物件曾經是很多人的快樂；城南老客運站和不遠的漢中熱米皮是家在陜南的人們的情結；楊家村里擠擠挨挨的城中村房子和村里的暗黑料理曾經是很多來西安打拼的人們的生活。
　　不論是什么樣的記憶，現代的朱雀大街充滿了人間煙火，除了這個充滿上古神秘氣息的名字外，和眾多的西安街道沒什么區別。
　　然而，你知道嗎？它就是韓愈詩中“天街小雨潤如酥”的“天街”，承載了大唐榮耀的“天街”。那時的長安人認為這條街就是世界的中軸線。
　　這曾經是唐長安城最寬闊的道路之一。155米的寬度可以直接“秒殺”現在所謂雙向八車道的高速。天門街是它那時的名字。出皇城朱雀門向南一直到明德門，長安被分為兩大區塊，街東為萬年縣，街西為長安縣。
　　這也是整個盛唐最有詩意的道路。唐朝的那些驕傲的詩人們沿著這條道路走入皇宮寫下“九天閶闔開宮殿”，又沿著這條道路在長安城的108坊中“笑入胡姬酒肆中”。
　　以時間為道路，以詩意為目的，重新逡巡于西安的大街小巷，我們幾乎可以繪制出一張唐詩長安的地圖。而這地圖的開始就是這條朱雀大街，長安的“天街”。 

　　壹 玄武門，大唐王朝的陰謀與榮耀
　　條風開獻節，灰律動初陽。
　 百蠻奉遐贐，萬國朝未央。
　 雖無舜禹跡，幸欣天地康。
　 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
　 赫奕儼冠蓋，紛綸盛服章。
　 羽旄飛馳道，鐘鼓震巖廊。
　 組練輝霞色，霜戟耀朝光。
　 晨宵懷至理，終愧撫遐荒。　 

——李世民《正日臨朝》

　　這是正月初一李世民在太極宮舉行朝會時寫下的《正日臨朝》。
　　太極殿上，大唐天子的目光穿過承天門，順著筆直的“天街”看著“萬國朝未央”，他一定堅信盛唐的榮耀會在這里永恒。
　　然而，時間卻是詭秘的魔法師。他的手下，無與倫比與平淡無奇一樣正常。當年承天門外炫耀著帝國榮光的441米寬的橫街，現在是廣濟街內窄窄的街巷和人間的五味。
　　穿過西大街百盛那裝著端正的紅色門廊式建筑，瞥一眼街口的那個叫沙沙的夜店綻放的玩世不恭，買一個街口的沾著玫瑰蜂蜜的甑糕，任何人都可以輕松而自在地和大唐至高的皇城越走越近。
　　歷史就是愛挑逗人們的想象。當你吃了籠籠肉，又對東南亞甑糕流口水，好不容易來個酸梅湯消化一下，前面的盛家麻醬涼皮又會讓你走不動路。李世民一定不會想到，那萬國來朝的天朝大道，現在竟成了“吃貨”大道。直到滿嘴抹油，七拐八拐走進蓮湖公園，找到一個叫“承天閣”的建筑。這時就可以擦擦嘴上的飯渣子了。因為，在唐代你已經走到了皇城門口，站在承天門下，而皇帝就在此門之上接受萬國來朝。
　　這里，唐太宗冊封李治為太子，那時武昭儀應該也在承天門下舉頭仰視；這里，唐玄宗接受吐蕃宰相尚欽藏獻盟書，那時楊玉環還“養在深閨人未識”。然而現在能知道這些的，大約只有這承天門邊上西安最美的蓮花了。
　　一條大街，這頭是承天門，那頭是五味十字，煌煌大唐走成人間五味，地名的無意對應，已然成就了這個城市的故事。
　　當然這個故事實際更跌宕起伏，這條穿越長安城筆直的“天街”，在穿越太極宮后，最北端就是玄武門。如果你有足夠的腳力，從蓮湖公園一直向北，在撞到現在的明城墻后稍微東拐彎，走安遠門，再繞回自強西路，找到西安鐵運校和紙坊村中間地帶。恭喜你，你已經來到了一個宮廷政變的現場。這里秦王李世民一箭射向自己的兄長太子李建成，史稱“玄武門之變”。 

　　貳 108坊，少年、胡姬與酒肆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

 
　　這是整個大唐最豪氣的詩，沒有什么微言大義，只是盛唐國威帶給這些時代幸運兒的狂歡與激情。這是穿越時空的對恣意人生的描畫，時至今日也鼓動著我們任性地活一回，否則如何對得起這青春年少和白馬春風。
　　雖然大唐的西市充滿了任性和恣意，但長安城卻是不可思議的布局嚴整。
　　長安城的每個坊都是規整而標準的長方形，這在今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在里坊的排列上，以朱雀大街為中軸，左右非常對稱，街東與街西，里坊位置及其形制，面積的大小，都是彼此對等。
　　108坊也有象征寓意：108坊恰好對應寓意108位神靈的108顆星曜；南北排列十三坊，象征著“一年有閏”；皇城以南東西各四坊，象征著“一年四季”；皇城以南，南北九坊，象征著《周禮》一書中所記載的所謂“王城九逵”。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非常形象地描繪唐都長安城的布局為“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唐時長安，“東貴西富”，所以杜牧《街西長句》這樣寫：“碧池新漲浴嬌鴉，分鎖長安富貴家。”街西指的是天門街西邊的地區，共有54坊一市。碧池新漲，是因為清明渠的水剛剛注入，而在長安，園中有池無疑是富貴標志。
　　順著友誼西路濃密的法國梧桐，在黃雁村街角的陜西省人民醫院東側就是當年清明渠流經的興化坊。雖然這里現在用來救死扶傷，當年卻是唐四朝老臣裴度的池亭，池亭中可以泛舟。
　　池亭是富貴地，就是當年白居易來到這里也是美滋滋的，寫下《宿裴相公興化池亭》。“孫弘閣鬧無閑客，傅說舟忙不借人。”這一句讓人可以充分的想象，一來這里當年的情形可能像威尼斯，進出都是要乘船的，否則怎么需要“借舟”；二來這里應該非常豪華，白居易住在這里應該和我們住五星級酒店的感覺差不多。
　　豪華的地方吃也講究，據說當年晚唐太府卿崔杰和進士陳彤買了一條鮮魚，點名要在裴公池亭吃。吃法要求高，吃生魚片，叫做“膾”。而切魚片的過程叫“斫膾”，斫膾是一門技藝，上等的魚片要薄如蟬翼。唐一個叫南孝廉的人所切出的魚片就像帶有皺紋的絹紗，是那種薄、露、透的絹紗，用嘴去吹，魚片會隨著空氣舞動。切的過程也有要求，刀具觸及砧板需要富有節奏感，仿佛是在擊打節鼓，讓人聽來享受。
　　唐城西有數不盡的美酒奢華，城東則有執掌大唐權勢的深宅大院。這其中，親仁坊所住過的人加在一起幾乎就可以寫一部唐傳奇。
　　如果你上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那么恭喜你，你差不多就住在唐朝的“黃金地段”。你每天睡覺的宿舍之下興許就是某位王子的宅邸，你上課的教室也許就是當年安祿山練習胡旋舞的院子。
　　據勘測，親仁坊遺址大概東起位于今太乙路南段以西至西安市測繪局附近，南北在今友誼東路與建設東路之間的地域。這里曾經住的多是大唐的王子、公主，以及安祿山、郭子儀和柳宗元。
　　劉禹錫在《酬令狐相公親仁郭家花下即事見寄》這樣描寫郭子儀家族的舊址：“荀令園林好，山公游賞頻。豈無花下侶，遠望眼中人。”時間雖然已經有千年，“花下侶”的情景，現在的建筑科技大學中應該還能看到。 

　　叁 曲江池，杏園宴上的麗人與才子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杜甫《麗人行》

　　西安人有現在的曲江池是幸運的。西安城近郊的農民在這里種了一茬又一茬的青菜，人們幾乎忘記了這里曾經聚集著大唐的美麗與詩意。直到2007年7月，西安市決定，由曲江新區投巨資，依照曲江池歷史水系和文物勘探成果，規劃建設占地1500畝的唐曲江池遺址公園。
　　沿著唐城墻遺址向東，會不偏不斜地走到曲江池門口。曲江池，興于秦漢，盛于隋唐，歷時千年，是中國古代風景園林之經典。秦代曲江，一片天然池沼，稱為隑洲，建有著名離宮——宜春宮。漢武帝時因其水波浩渺，池岸曲折，“形似廣陵之江”，取名“曲江”。隋代修建大興城，曲江被納入城郭之中，改稱芙蓉池。
　　整個盛唐的生活，就像一場巨大派對，人們精細裝扮著、享受著、吟誦著，而這場派對的核心無疑就是曲江池了。
　　三月三日，上巳日，在唐朝是國家的公共假期。此時，曲江池畔春光明媚，芙蓉花香發酵著人們的春日狂歡，一池春水映照著唐朝美麗而無所顧忌的快樂面龐。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唐朝的女子們明艷的就像牡丹，用張揚的方式展示著她們的美麗。她們穿著低胸的長裙，披著薄透的披肩，高聳的發髻上毫不吝嗇各色花飾。她們毫無拘束地在曲江池游玩，所過之處香氣盈盈。
　　甚至皇帝也擋不住這樣狂歡派對的誘惑，專門修建了御用夾城，由大明宮經興慶宮最終到達曲江，為了這道夾城，曲江被專門開一門，名字就叫新開門。
　　就連一向嚴謹的杜甫，每過曲江也是“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曲江池，是盛唐的春色，也是盛唐的才華。
　　“及第新春選勝游，杏園初宴曲江頭。紫毫粉壁題仙籍，柳色簫聲福裕樓。”劉滄寫的《及第后宴曲江》是才子的無盡風光。
　　這幾天，高考剛剛結束，發榜之日已經是盛夏，大約多數中榜的學生也會慶祝一番，酒店和KTV應該是一般選擇。然而，在唐朝發榜之日的宴會要有趣得多。
　　新科進士宴，通常在杏園舉辦，也叫杏園宴。在唐代長安城，杏園與慈恩寺南北相望。因為發榜之日正是杏花盛開時節，所以杏花又叫“及第花”。
　　“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杏園的位置，大致在唐華賓館東邊一點。只可惜這里每年春天雖然也是繁花盛開，但多數是櫻花了。
　　唐人將得意的春風，精致的想象都用在這場宴會上。
　　櫻桃，是杏園宴食品的主角。春季第一果的身份，讓櫻桃有不一樣的意義，《呂氏春秋》中說，仲秋進貢的櫻桃要“先薦寢廟”。所以，杏園宴上食櫻桃，給予這些天之驕子的不僅是甘甜，更是榮耀。吃法也講究，“手擘才離核，匙抄半是津”。白居易曾經三次參加杏園宴，對櫻桃的吃法自然十分熟悉。先將櫻桃放入金制的杯中，吃之前要“擘之”，就是用羹匙將櫻桃剖開去核，然后拌上糖酪。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杏園宴上，探花，是重要的活動環節。新科進士中最年少英俊者會充當探花使，騎上高頭駿馬，游遍長安尋來最美的鮮花供大家欣賞。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沒有人不會思念那個盛唐的長安——李白在遙遠的地方會思念，我們在長安城的故城中也會思念。好在那些唐朝的詩人們會引領我們，重新走入那個錦繡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