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的文學史教育背景下談《包法利夫人》難免會遇到“法國批判現實主義巨著”這樣的說法。在文學史意義上這個界分和評價當然也可以: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之前歐洲文學的主流是浪漫主義,從三十年代開始現實主義抬頭,十九世紀末自然主義獨領風騷——這個世紀的文學風格在學界確實就是這么個界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成書于1857年,按年代劃分為現實主義作品本來不算唐突。 然而尷尬的是,且不說他與同被劃分為“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巴爾扎克的區別如此明顯,就連福樓拜自己都說“我寫《包法利夫人》就是出于痛恨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旗手左拉曾經盛贊《包法利夫人》,作為褒獎稱它為“自然主義小說的典型”,但福樓拜毫不領情,畢竟《小酒店》和《包法利夫人》的文學旨趣相差甚遠。 在具體作品前談“主義”和“流派”意義不大,畢竟“文學”和“文學史”是兩件事,文學作品的獨特性和豐富性總會溢出這些概念名詞,更何況《包法利夫人》太特別了,沒法把它削足適履塞進任何一個文學定義里去。而且恕我直言,對于作品的接受,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些文學專業術語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巨著”二字應該就其藝術價值而言,這倒也沒問題。不過原著一點也不“巨”:左拉曾經描述當年印行時原書也就400多頁。據說19世紀歐洲文學四大悲劇女性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馮塔納的艾菲·布里斯特、易卜生的娜拉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玩偶之家》為戲劇劇本無從對比,其余三本里篇幅最短的就是《包法利夫人》,1992年譯林出版許淵沖的中譯本才314頁,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三分之一,即便算上出版發行時被刪節,這樣的篇幅在長篇小說里也算短的。 小說的故事情節也很平淡無奇——身處2017年很難對這種“平淡無奇”有具體的感受,畢竟現代派小說給我們提供過更加平淡無奇甚至于無聊的閱讀體驗——但對比一下當時歐洲文學的大概氣氛就知道這個選材有多奇特了:1850年巴爾扎克帶著沒寫完的《人間喜劇》死掉了,1852年,果戈理燒掉《死魂靈》第二卷的手稿也死了,1857年大仲馬寫了《雙雄記》,1859年狄更斯寫了《雙城記》,1860年屠格涅夫寫完《前夜》,1862年雨果出版《悲慘世界》,1863年托爾斯泰開始寫《戰爭與和平》——而《包法利夫人》寫了什么呢?它寫了一個在修道院受過貴族教育熏染的農家女,渴望多彩的生活卻陷入平庸無望的婚姻,兩度偷情并沒有撫慰心靈的欲念,卻使她積債如山,夢想和現實的巨大落差使她無路可走,最后服毒自盡。連喬治桑都忍不住評論說,這部小說“對人生缺乏一種明確的和廣大的視野。” 對于現當代的讀者來說,經過現代派小說和當代小說的狂轟亂炸,十九世紀的小說真是太“好看”了,即便是《包法利夫人》這種在當時被認為缺乏奇情故事與戲劇性沖突的小說,一個周末也就看完了。它當然寫得好,甫一出版就成了文學寫作的典范,喬治·桑、雨果、波德萊爾、左拉、屠格涅夫都對這部小說盛贊有加,且統統聚焦在福樓拜高超的基于語言和句子之上的小說技法,至今這部小說還是經典的法語范本。 其中最有趣的是普魯斯特在1920年在名為《論福樓拜的風格》里的一段評價:“令人驚訝的是,一個不具備寫作天賦的人居然把簡單過去時、不定式過去時、現在分詞、某些代詞和某些介詞以全新的、個性化的手法加以運用,他幾乎更新了我們對事物的看法,正如康德用他的范疇學更新了關于外部世界的認識論和真實論。”——將福樓拜的語言能力與康德的影響比肩,而且還來自于普魯斯特,這真是再高也沒有的評價了,然而,什么叫“一個不具備寫作天賦的人”…… 包法利夫人一生居住過四個地方。結婚前她叫艾瑪,那時候她住在貝爾托莊園,按照書中的描述,離夏爾行醫的小鎮子還有約二十七公里,1857年的二十七公里和今天完全是兩個概念。算一算時間表:夏爾接到求診信在夜里大約十一點,清晨四點動身,一路描寫的都是典型的鄉村情景,到達貝爾托時天光大亮,田莊里的雞,池塘里的鵝,爐子上沸騰的早餐都清晰可見,這一路兩三個小時是肯定有的。 按照文中所說,艾瑪的爸爸是本地“最闊氣的種地人”,但我們不能縱容自己拿工業時代的廉價田園夢去美化“貝爾托田莊”及鄉村生活:院里放著犁具,廳里靠墻放著面粉,墻上的綠漆一片片的剝落,廳里冷得不得了,有嚴冬,有狼群,這是典型的再平庸不過的鄉村生活,其偏僻程度甚至到了一個簡單的骨折,都需要去二十公里外請一個庸醫的地步。所謂“闊氣”,夏爾那個刻薄的寡婦妻子用尖利的牙齒揭開了最后一點真相:“他們家的爺爺不過是個放羊的!…還有那可憐的老頭子,去年要不是靠了油菜,說不定連欠的帳都還不清呢!”在貝爾托的生活,書中只用一句話做了說明:“還不如住在城里好呢,哪怕過個冬天也罷,雖然夏天日子太長,住在鄉下也許更無聊。” 這個句子很有意思,因為原文里它并不在引號里,也就是說它并不是艾瑪自己說出來的。那它是誰說的呢?福樓拜嗎?可這確實是艾瑪的聲音,它的個人色彩太強烈了,但這樣重要的話是出自誰的視點呢。《包法利夫人》全書中充滿了這樣視點多、但隱蔽、個人色彩強烈、但又不是直接引語的句子。這造成了一種奇特的效果,福樓拜作為作者并不參與到敘事當中去,不臧否人物,不給主人公任何倫理道德上的蓋棺定論(這也是他的文學理想),但同時又絕不完全清白無辜,他確實通過這樣的語法手段將自身滲透進敘事里去了。和十九世紀其它作家不同,福樓拜在敘事中對主人公的疏離感是最強的,相比托爾斯泰對安娜·卡列尼娜的態度,福樓拜對包法利夫人可算是冷靜直逼冷漠,這導致了一個客觀結果,作為讀者,我們沒把握該把多少情感投射到包法利夫人身上去,因為福樓拜自己就在一個模糊的地帶來回搖擺。 結婚后,艾瑪離開鄉村住到了托特。對于“新居”的描寫可謂觸目驚心:卷邊的糊墻紙,窄小的房間,廢舊的灶房,積滿灰塵的農具,冒煙的火爐、滲水的墻壁,喀吱作響的門,托特這個地方之小,連去沃比薩參加艾瑪這一生唯一一次“上流社會”的宴會,都活活兒從下午三點走到天黑。但真正逼仄的牢籠則是婚后生活。夏爾此人即便以今天眼光去評價,也已經突破了“善良木訥”的界限可以用“無聊”來形容了。他在托特如魚得水不是沒道理,他自己就是這個小鎮最好的活體代言人,“雷打不動的穩定,心平氣和的遲鈍”,而艾瑪的美貌和心思靈活有目共睹。這種門戶上登對,但性情心智上完全不匹配的婚姻,等于是把“武大郎潘金蓮模式”的兩極向內收縮:夏爾是不那么窮丑的武大郎,艾瑪是不那么淫艷的潘金蓮。可是,這之間的張力毫無二致。施耐庵沒有打開潘金蓮的內心世界掰開揉碎那么寫,否則里頭得住著多少包法利夫人。沃比薩的舞宴給予她興奮的同時也反襯出她鄉鎮青年的出身,“艾瑪不會跳華爾茲。別人都會跳。”當舞會中有鄉下人把臉貼著玻璃往里瞧,“她又看見了田莊,泥濘的池塘,在蘋果樹下穿著工作罩衫的父親,還看見她自己,像從前一樣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缽里的牛奶和乳皮分開。”在托特,她還能因為自己的容貌鶴立雞群,而在沃比薩的舞會上,她真實的感受到浮華、刺激、多彩和絢麗的生活與自己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她購買了巴黎地圖,訂閱了巴黎雜志,看家裝風格、讀文學作品、換年輕侍女、關心文藝演出,但這一切都無法撫慰她無聊的生活。“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巴黎是她第一個情夫,那個“比海洋還更模糊不清,在一片鍍了金的銀色空氣中閃閃發光”的巴黎啊。 搬離托特之前,包法利夫人已經患了精神病,這不是一個修辭,而是一個醫學診斷。“有些日子她發高燒,說胡話,說個沒完;興奮過度之后,接著卻又感覺麻木,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這個描述已經接近躁郁癥的癥狀了,他們離開了托特,去了榮鎮,此地距盧昂八古里,折算下來三十路公里,不算近,盧昂不比巴黎繁華,但是至少那是一個有著歌劇院和旅館的大城市。對于榮鎮,福樓拜進行了非常細致的描寫,從河谷到堤岸,從橡樹林到教堂,從菜場到奧默先生的藥房,層層鋪陳,讀起來很有趣味,但最后總結在這一句上“只有一條唯一的街道,從街這頭開槍,可以打到那一頭。”我們可愛的艾瑪,換了一個大一點的囚籠而已。 她在這里錯過了小鮮肉萊昂,接著投入了情場老手羅多夫的懷抱——我本來想寫“落入情場老手羅多夫的羅網”,但這不是事實。在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小鎮,羅多夫是她的出口,也是她的絞索,飲鴆止渴四個字真是再貼切沒有。那個焦渴、窒息、掙扎的艾瑪被羅多夫從絕望的土地里收割回來,最后卻拋進陰暗的谷倉里任她腐爛——這當然是所有情事的共同結局,否則還要怎么樣?離婚私奔白頭到老嗎?小小的榮鎮什么秘密也藏不住,兩個人調個情出個軌,都不得不夾雜著農業展覽會的良種豬和糞便肥料評比,牡丹花下曬秋褲真是人生真相,再怎么自命不凡郎情妾意,也得面對這無情的嘲諷和荒腔走板。一場理應走腎偏偏走了心的情事折磨得艾瑪九死一生,書中的描寫敲骨吸髓,福樓拜的敘述本來力求冷靜近乎冷漠,這一段寫得雖然克制但仍舊不免令人心碎——即便是一個自命不凡、愛慕虛榮、空虛無聊、私德有虧甚至連母親都當不好的女人,也不應當遭受這樣的痛苦、折磨和懲罰。“她不說話,也聽不見,看起來甚至也不痛苦——仿佛她的肉體和靈魂在萬分激動之后進去了全休狀態”。 艾瑪最后出沒的地方是盧昂,這是她夢想的開始和終結之地。艾瑪年輕時曾在盧昂修道院接受過貴族化教育,琴棋書畫,她的父親認為自己的女兒應當經歷這種體驗。從上一場情事中脫身而出的艾瑪,九死一生,又與小鮮肉萊昂在此地重逢。這曾經是最接近她理想生活的地方;劇院、餐廳、旅館,各色男女。萊昂也應該算是理想的情夫:年輕、風流、對她著迷。但艾瑪可不是之前的艾瑪了。物是人非,一切似乎都掐頭去尾打了個對折,像,但都不是。她在羅多夫手里死過一回,死里逃生之后再來到盧昂,一條性命死灰復燃就帶上了焦臭和腐壞的味道,如果憤恨多少還帶有生命的勇力,她現在連憤恨都沒了。終于厭倦了掙扎求生的辛苦,咬緊最后一次牙關之后,松手,下墜,大筆的花錢、肆意的肉欲、毫無廉恥的謊言、一切都帶著加速度把她向著深淵拖曳。小情人終究相當乏味,經濟也困窘,她也無所謂給他花錢,她厭倦他又找不到方式擺脫他,旅館的激情一旦退去,偷情簡直比婚姻還無聊百倍。化裝舞會,劇院、咖啡館、碼頭的小館子,車馬勞頓,再怎么墮落都無法填滿心中的空虛和無聊,欲望像貪吃蛇一樣開始吞噬自己,但這欲望又沒有對象可以承受和解決:不是愛情,不是金錢,不是肉欲,這些她自以為是的良藥都救不了她。對羅多夫的愛情毀了她一次,對萊昂的肉欲毀了她一次,簽下勒合的巨額債務把她剩下的最終一點殘渣剩骨收走了。包法利夫人青春的迷夢始于盧昂,命運的絞索也在盧昂收到它的最緊一環。 “她既想去巴黎,又想死。”巴黎她是始終也沒去了,死,倒是真死了。 艾瑪毫無疑問是個文藝青年。文章一開頭就通過各種手段強調這一條:通過夏爾的眼睛,看見堆放面粉、墻漆剝落的房間里,墻壁上固執得掛著艾瑪的鉛筆畫,畫的是文藝女神像。通過嫉妒的醫生妻子的破口大罵,我們知道了艾瑪會跳舞、繪畫、繡花、彈鋼琴。通過托特人的眼睛,我們看到她穿衣頗有品位,追看巴爾扎克和喬治·桑的小說,關注文藝動態,喜歡飯局,鉆研時尚雜志,讀哲學,讀歷史,會拿琉璃花瓶裝飾壁爐,會給表鏈掛裝飾品,會給袍子鑲一道邊,還會把普通的菜色進行漂亮的擺盤,喜歡手寫信,會寫情書,而且堅持認為給男人寫情書是一個女人的本分,她的頭腦里充滿不同常人的奇思妙想,穿男裝,婚禮也不想走尋常路,品位還挺雅致——將這個女人從十八世紀一把拽到現在,她和朋友圈里曬書、曬咖啡、曬畫作、曬花朵、曬旅行、曬書店、偶爾曬孩子但對先生絕口不提的少婦,有多大區別? 這些特質都使她卓爾不群,畢竟鎮子上的女人們除了做飯、帶孩子、開店算賬之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羅多夫這個花花公子最初注意到她也是覺得她“跟鎮上別的女人不一樣”,但更大的不同是:艾瑪還很漂亮。一位七線小鎮的,文藝的,無聊的,漂亮少婦——這種設計即便今天聽起來也相當高危,悲劇的發生是大概率事件。 拋開那些描寫,福樓拜花了很大的心思在細節的展示上,艾瑪的穿著就非常有意思:艾瑪第一次出場時,就仿照男人在上衣的兩顆紐扣間掛了單片眼鏡。這個裝扮,讓人想到《安妮·霍爾》中女文青鼻祖安妮出場時的男性化裝扮。服飾作為符號,在很多小說和影視當中的作用不可小覷,《紅樓夢》就是個典型。在夏爾因為一次失敗的手術而徹底名譽掃地之后,艾瑪也喪失了最后一點對丈夫的尊重和指望,夾雜著絕望的希望讓她穿上了男裝“她……嘴里還叼著一根香煙。有一天她走下燕子號班車,穿了一件男式緊身背心,結果,本來不信閑言碎語的人,也不得不信了”。時至今日,女穿男裝或者男性打扮,都是對女性身份和社會輿論的公開對抗。但包法利夫人不是安娜·卡列尼娜,她并沒有挑戰和對抗的自覺,她身上帶著尖銳的厭煩、混沌的渴望,對現實的不滿則落實在更為庸俗的領域:生活不夠多彩,沒有混進浮華圈,錢不夠花,丈夫混得不好也沒有混好的跡象。她渴望得到的,恰恰是安娜·卡列尼娜拼了命想擺脫的。安娜·卡列尼娜明確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包法利夫人只稀里糊涂的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這截然不同的立場,使得安娜·卡列尼娜獲得了廣泛的同情與認可,而包法利夫人時至今日仍舊被當做懲戒來解讀,將同情心迫降在她身上還頗費思量。但是,即便福樓拜非常克制,卻仍舊在行文之賦予了艾瑪一種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品德,那就是模糊的生命意識和對美的渴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無處不在的藍色,福樓拜寫了一個藍幽幽的艾瑪。 艾瑪在《包法利夫人》書中第一次出現,是被裝在一封蓋了藍色火漆的信封里。她的爸爸摔斷了腿,送來這封信請包法利醫生去貝爾托莊園診治。她在書中第一次正式登場,是通過包法利醫生的眼睛:“一個年輕女子,穿著鑲了三道花邊的藍色絲絨長袍,來到門口迎接包法利先生。”等到夏爾的妻子失去,他再次見到艾瑪,那是下午三點,一切都安靜,福樓拜寫道:“從煙囪下來的亮光,照在爐里的煤煙上,看起來毛絨絨的,冷卻的灰燼也變成淺藍色的了。”艾瑪就這么坐在淺藍色午后的陽光里,進行了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以被稱為“戀愛”的談話。婚前的艾瑪漂亮、新鮮、臉頰像玫瑰,對人生充滿幻想,生機勃勃的藍色艾瑪讓泥濘枯索的貝爾托莊園至少顯得生機勃勃。夏天來了,風從門下吹來,吹起石板上的微塵,母雞在院子里咯咯啼。 婚后最初的時光,夏爾眼中的妻子是這樣的:“從近處看,她的眼睛顯得更大…眼珠在陰影中是黑色的,在陽光下卻變成了深藍色。”乏味無聊的婚姻生活投下巨大的陰影,而沃比薩的宴會卻是一道陽光,把她的日子照亮了,第一次離浮華生活這么近,她興奮、緊張、內心涌起了無限斗志夾雜著怯懦,“緊貼兩鬢的頭發,到了耳朵邊上,稍微有點蓬起,發出藍色的光輝。”幻想的藍色,不安的藍色,充滿欲念的藍色,從內心和體態上都浮現出來。一夜盡歡,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無聊的蜘蛛在她內心結網,日子像死胡同一樣漫長,唯一的出口是窗外。窗外搖手風琴的異人無比丑陋,但卻掀開藍色的呢料,在方寸之間呈現浮華的客廳里嘈雜的曲調、異域的奇情、狂亂的舞步,人和猴子在鏡中的詭異神態,黑色禮物、玫瑰色投機,黃色濃痰、金色錫紙,光怪陸離的繁花舞步,讓艾瑪腦子里一片混亂。 沃比薩的宴會像是第一次偷情,艾瑪等了九個月這位“情郎”卻再不肯出現第二次,她病得不輕搬去了榮鎮。到達榮鎮的當晚就遇到了萊昂,這個乳臭未干的男人哪懂女人。但“被浮華圈子拋棄”的感覺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初體驗,并沒有直接的創傷,它引發的無非是更煩躁不安的心境,此時的艾瑪“系了一條藍緞小領帶”,和萊昂一見如故,談話密不透風,談到巴黎的演出,小說的名字,新式的舞蹈,整段對話真讓人尷尬,然而兩個人談話的落腳點在哪里呢,依然是小鎮的生活多么“無聊”。 萊昂和艾瑪第一次獨處,天藍的出奇,房頂熠熠生輝,女貞樹、薔薇花、蕁麻、樹莓、生菜地、豌豆架、薰衣草、河里的燈芯草、荷葉、桂竹香、忍冬、鐵線蓮,福樓拜真是不吝筆墨把這一天寫得心蕩神搖,被傷感、熱情和肉欲折磨的無處躲藏,艾瑪奔向宗教的懷抱,渴望得到片刻安寧,“星期天做彌撒的時候,她一抬起頭,就看見淡藍色的香繚繞著圣母慈祥的面容”,淡藍色的圣母沒有拯救她,骯臟油膩、冥頑不靈的神父推開溺水者求救的雙手,內心的平安如此難以企及,艾瑪又被無名的欲念拖拽回不見血的掙扎之中。 上流宴會邀請她等不到,少年萊昂她得不到,抑郁從身體內部升起,購物成了宣泄的途徑,萊昂遠在青山外,可她依然能在購物清單加上一件“克什米爾藍袍”。抑郁的、悔恨的,無法屈服也不肯安寧的藍色艾瑪最終遇到的是羅多夫。 相遇的當天是榮鎮趕集的日子,集市上鐵器銅器、母雞公雞、被褥鞋襪之間飄飄蕩蕩著的是藍色絲帶。羅多夫來了,三十四歲,脾氣粗暴,眼光敏銳,和女人往來很多,對風流事了如指掌。羅多夫手拿藍色的請帖,這是一張通往艾瑪裙底的邀請。萊昂在榮鎮的無聊苦悶是真的,而羅多夫這個情場老手口中的無聊苦悶卻是為了迎合艾瑪的情緒。謬托知己,是打開一切少婦心扉的萬能鑰匙,羅多夫的浪漫傾訴和展覽會上豬羊雞鴨大糞肥料像漢堡包一樣一層夾一層,核心并不在于它有多難以下咽,而是艾瑪有多饑餓。 第二次他們在森林里策馬,羅多夫就要把生飯做熟了,艾瑪長什么樣子呢?“她藍色透明的面紗,從她的騎士帽邊沿一直斜墜下來,從后面看,她仿佛在天藍色的水中游泳”——被幻想、渴望、欲念、不安、虛榮、陰郁和不甘籠罩著的艾瑪終究有了一個出口,是墮落還是求救,怎么好鐵口直斷。 羅多夫拋棄她逃走時,坐著一輛藍色的兩輪馬車。“艾瑪發出一聲喊叫,往后一仰,筆直的倒在地上。”豪華宴會再沒消息時,艾瑪的痛苦福樓拜寫了三頁,萊昂離開艾瑪去盧昂時,福樓拜又寫了三頁;而到了羅多夫,這個艾瑪第一個有過隱秘的皮肉之歡,傾吐過鐘情,宣泄過熱情,寄托過希望的男人,福樓拜只用了一個句子就把艾瑪放倒了。傾心于幻想中的激情、寄托于小說中的浪漫、沉溺二手生活的艾瑪被“現實”劈面一個耳光,結結實實“感受”到真實的力量。她不再能幻想她是別人,每一次不安的睡眠,每一滴眼淚,每一次鉆心的羞辱和疼痛,都不是在書本中發生,除了摧毀和破壞它們不具備任何審美意義,這個從修道院時期就幻想奇情愛恨、異域激情,刻骨浪漫和憂郁痛感的文藝女青年,被一場無比俗套的婚外情干凈利落的擊倒了。 九死一生的艾瑪在盧昂重逢萊昂,內心一篇焦土,卻依舊穿了一件滾了四道荷葉邊的藍色的緞子袍。在第一章里,青春的艾瑪第一次登場,也是這么一身裝束,只不過是滾了三道荷葉邊,而這多出來那一道荷葉,透露地便是更多浮華與焦灼。男女之事,無非幾個套路幾個動作,過程如此老舊,我都替萊昂害臊:首先回憶往昔,當初多么熱愛艾瑪帽子上藍色的小花;然后立足當下,“含情脈脈地撫摸她白色長腰帶的藍邊”——艾瑪那標志性的藍色從通身的光芒,到眼睛、到發鬢、小領結一路下墜到腰帶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牌摸夠打夠,上了聽,他心花怒放,顧盼自雄,甚至第一次買了鮮花在手。艾瑪來了,黑紗罩面。 接下來的是房倒屋塌的藍色艾瑪:勒合先生給她用藍色的包裝紙送來的花邊,引誘她在高利貸的沙窩中越陷越深;系著藍色領帶的公證人在她借錢時訛詐她的肉體;走投無路她去向舊情人羅多夫求助,“她的模樣令人看了心醉,眼睛里含著哆嗦的眼淚,好像藍色的花萼里蘊藏著暴風雨遺留下來的水珠”,福樓拜到底還是愛她。而她得到的回答是:“我沒有錢,親愛的夫人”——艾瑪不是艾瑪,成了“夫人”了。這真是當年看月亮叫人小甜甜,現在叫換作牛夫人了。艾瑪最終的歸宿是裝著砒霜的藍色玻璃瓶,吞下砒霜的急切像是吞下長生不死的靈藥。艾瑪想死,而且最終也死了。只不過死得非常具體,非常結實,非常漫長,宗教,孩子,丈夫,疼痛,折磨,往事一步步消散,意識一步步消散,她連死都死得千難萬難。終于,停尸房燒著香草,包法利先生最后看一眼她的尸體,“淡藍色的滾滾煙霧,飄到窗口,就和窗外進來的霧氣打成一片,消散了。”人死如燈滅,她所追求的安寧和解脫,沒有討論的價值了。 藍色的艾瑪死掉了,但是藍色還在。喪禮上只有兩個人穿著藍色而非黑色,一是艾瑪的爸爸,這個熱情、和善、知禮并一生深愛妻子的好爸爸,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第二是公證人的傭人特奧多,他在艾瑪最痛苦的時候依然以禮相待,非常親切,并在艾瑪死后帶著艾瑪最親近的侍女遠走他鄉,羅多夫沒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艾瑪沒有離開的地方,她的侍女離開了。 福樓拜的青年時期是從浪漫派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青年時期的浪漫心性即便在這篇極度克制的小說里仍舊得以展現。浪漫派對藍色的熱衷顯而易見,諾瓦利斯曾夢見一朵“藍色花”,并以此為基點,建立了一個崇尚情感、渴望自由、神秘、朦朧的詩意王國,藍色清爽、明朗、但又沉靜、孤寂、毫無功利色彩,在這里,人類的理性并不具有最高的價值,個人、情感、幻想、想象、內心宗教般的安寧祥和,都被賦予了更高的價值。包法利夫人是典型的假浪漫遭遇真現實,我們會嗤笑她的幻想是自我逃避,心智不全,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會訕笑她不理性,活成一個大寫的NO而始終找不到YES在哪里。她不夠強大,經驗缺乏,愛慕虛榮,不懂克制,不是個好母親。可另一面,我們看到的是她始終不肯欺騙自己,不用性來換取金錢,始終在突圍而不是逆來順受。 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正是由于對艾瑪最深層的理解他才能毫不遮掩地寫盡她的粗俗、膚淺、虛榮和不堪,也正是由于最深的同情,他才把她寫成一個藍色的艾瑪,一個充滿幻想的——哪怕不切實際——擁有最原始沖動的、不肯自欺欺人、始終以自我情感為導向的女人。不愛丈夫不是錯,一百字以內我就可以證明夏爾這樣的男人是何等貨色;愛上羅多夫也不是錯,除了愛她還有什么出路;睡了萊昂是錯,亂花錢是錯,可人活著不是為了活得正確而是為了得到幸福。她的錯還在“姿勢難看”。她如果聰明點,走腎不走心,把對金錢的渴望和偷情相結合,這有多大難度?難道羅多夫一年沒有一萬五千法郎的收入?難道他沒有一棟城堡?退一萬步說,她的家產被罰沒了,難道她就必須去死?夏爾不會責難他,情人們已經散去不會再糾纏她,大不了重頭來過罷了。可是她不,她寧可死,她想死不是一天了,福樓拜也不讓她活著,從文章一開始他就憋著勁兒要把她寫死。 作家寫小說,有些陳詞濫調我相當不以為然。比如:“吃雞蛋就好,何必要看老母雞。”恕我直言,我就沒見過只搞蛋不搞雞的文學研究者,不唯雞,有時候甚至連雞食雞屎雞棚和雞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一并要搞的。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看,“作品與作家的必然相關性”無法得到定量、定性、同等前提下可再現的證明,任何超越作品本身的解讀和研究在以語言學為依托的文本研究中被謹慎地摒棄。但被摒棄完全不代表正確或者明智,至多只能算謹慎的雞賊或雞賊的謹慎,否則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算是什么意思呢。 另外一種說法經常在創作談里看見:“角色脫離開我的掌控,自己開始行動了。”如果這是對一個無聊提問的敷衍回答,倒是情有可原。但要是當真在談創作,我個人是相當懷疑的。牢牢把控作品,對人物或氣氛有精準的控制這難道不是作家的本分。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把人物寫死的氣概《紅樓夢》真是集大成:夢游太虛幻境,正冊副冊又副冊,每一個人的生死運命作者都早有安排。眼見得林黛玉的眼淚一年少過一年,離死一步近似一步,她在每張書架的每一本《紅樓夢》里的九十八回反復死掉,我們還是反復要哭。我們哭得不是林黛玉“居然”死了,都看到九十八回還沒看出作者的心思?另有一個本在歐洲一紙風行、發行量極大、幾乎人手一本的書叫《威尼斯之死》——對,作者就是那個寫過《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拿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人托馬斯·曼——這種劇透型書名真讓喜歡懸念的讀者無比氣餒。這是一部完美的中篇小說,對情節和語言的控制都可以用“機關算盡”來描述。它講了一個什么故事呢,一句話來說就是:作者如何把主人公帶去威尼斯送死。福樓拜就是這么處心積慮把包法利夫人寫死的。艾瑪一生遇到四個男人:夏爾,子爵,羅多夫,萊昂,每個人都是死亡之路上的一塊磚石。 艾瑪和夏爾的相遇,起源于一場骨折,艾瑪的爸爸摔斷了腿,連夜將夏爾從托特請到貝爾托莊園來診治。現場不算混亂,但艾瑪還是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她“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兩口”。艾瑪和夏爾的婚禮有種嘈雜的古怪,歡慶和幸福成了點綴,婚禮即將結束時,因為拒絕鬧洞房加上沒有吃好,一桌人開始“嘰嘰咕咕,隱隱約約詛咒這一家子沒有好下場。”新婚的艾瑪入駐新家,老屋的破敗因為艾瑪到底帶上些光澤,可艾瑪的眼光卻落在了靠窗的書桌上一把扎著白色緞帶的花束,那是夏爾的前妻,那個已經死掉的女人結婚時帶進這間屋子的,正像她現在一樣。“艾瑪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帶來的東西放在身邊,卻想到紙盒里的結婚禮花,一面出神,一面尋思:萬一不幸她要是死了,花又會怎樣處理呢?”但沒等艾瑪死掉,這束花就有了結局。婚姻的無聊,生活的無聊,接近過浮華生活又無法進入,大病一場之后夏爾決定搬家,搬家之前她收拾東西,突然又被這束結婚禮花扎了手。她將它丟入火中,“在灰燼中,它好像紅色的荊棘,慢慢地消耗干凈。她看著紙花燃燒……好像黑蝴蝶一樣沿著地板飄起,最后從煙囪中飛了出去”。 艾瑪和夏爾的相遇,從傷口開始,經歷刺痛和焚化,死亡始終都投下淺淺的陰影。艾瑪和他正式決裂是這位庸醫截斷了一個好人的腿,血腥,膿臭,嘶喊,鐵片的束縛,不可逆的傷害,而他面對這種罪惡居然熟視無睹,以至于心安理得。夏爾的身份有種滑稽感:他的妻子死了丈夫,成為寡婦,嫁給了她;他死了妻子,成了鰥夫,娶了艾瑪,按照道理他應當死掉,讓艾瑪成為寡婦好再嫁第二次,但這位好人就是不死,熱烈的愛著美麗的艾瑪,她死了他依然沒死,直到發現艾瑪早就不愛他了才猝然而逝。 艾瑪的第一次外遇是子爵,雖然沒有皮肉之歡,但卻鋪開了一條通往死亡的道路。沃比薩的宴會,那乏味婚姻中的驚喜啊,城堡多么壯觀,紅男綠女,快馬輕裘,好一片浮華熱鬧。但福樓拜給艾瑪展現的這場宴會,進入的這座城堡真是毛骨悚然,他詳細的描寫了陰暗的護壁板上那些死去的油畫人像如何緊盯她的雙眼,餐廳霧氣蒸騰之中,沒有脫毛的鵪鶉和死掉的龍蝦如何躺在盤中,上菜的仆役如何嚴肅的像主教,像法官,而銅柱上的雕像如何一動不動得看著滿屋子的男男女女——浮華飯局更像是一場審判。滿座賓客,福樓拜偏偏寫了一個曾經與王后淫亂不休如今卻如行尸走肉的瀕死老者:湯汁從嘴角漏出來,滿眼血絲,目盲耳聾,嘴唇耷拉。那位她至死不忘的子爵就在這樣的背景里上場了:“他們的腿,有時你夾著我,有時我夾著你,男方的眼睛往下看,女方的眼睛往上看,她忽然覺得頭暈……她頭往后一仰,靠在墻上。”平心而論,如果不說這是在跳舞也難保有別的理解——這沖動的但是極度類似瀕死的體驗。 第二個情夫羅多夫的出場就伴隨強烈的血腥:仆人逞強要放血,一刀下去,血噴出來,濺到鏡子上,仆人暈厥了,拿著盆子接血的大男人膝蓋打哆嗦臉都白了——繃帶、污血、混亂、暈厥、叫罵之中艾瑪和羅多夫相遇了。羅多夫一眼看透了艾瑪,“他一定很蠢,她對他肯定厭倦了……她渴望愛情就像砧板上的鯉魚渴望水一樣……不過事成之后,怎么擺脫她呢?”羅多夫不愧是一支經驗之師威武之師,“我要把她搞到手!”他給自己加油打氣喊號子,原文此處真的有感嘆號——然后“一手杖把面前的土塊敲了個粉碎。”最后,艾瑪就像這小土塊一樣被他擊碎了。設想艾瑪第一次出軌沒有交給羅多夫,而是給了彼時依舊十分純情的萊昂,這死亡也許不會來得如此凄厲,至少不會來得如此猙獰,但福樓拜就是步步為營絞殺她。 羅多夫和包法利夫人的尋歡過程在旁觀者看來真是啼笑皆非,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農業展覽會上的平行剪輯:虛假的纏綿情話和乏味的農業評比參差交叉,一唱一和,荒謬的悲涼不可斷絕,但這悲涼之下死亡的暗影已經從背景里悄然浮現,棱棱角角崢嶸可見。羅多夫和艾瑪從露天相見行至鎮公所的二樓會議廳茍且,整個行程遇到三個人:第一個是放高利貸的勒合先生,他想攔下包法利夫人來張羅他的生意,但二人緊緊牽著手躲開了;第二是評委會主席,想要攔住羅多夫談政事,被羅多夫逃過了。但是她們沒能躲過第三個人:“但是他們不得不分開一下,因為有個人抱著一大堆椅子從后面走來了……來人正是掘墳墓的勒斯蒂布杜瓦。” 艾瑪在托特嫁給了醫生,愛上了浮華宴會中影子一樣的子爵,經歷了她最初的幻滅。托特雖小,但是在福樓拜的筆下,鎮子雖然鄙陋但自然風光很漂亮,人也無害,艾瑪帶著她的小狗在森林里散步時,夕陽投下的光影尚能令人心醉。可是榮鎮則完全不同,此地只有一條街,街面上錫鐵皮做的三角旗在教堂頂上吱嘎吱嘎旋轉,教堂的木料開始腐爛,藥房酒精瓶里泡著嬰兒的尸體開始慢慢腐爛,客店門口的金色獅子也顏色褪盡看上去像一只瘋狗,這條街上最大的店面是藥房,治療各種疾病,而街的盡頭則是墓地。根據書中描寫,榮鎮發生過霍亂,死人一個壓著一個,掘墓人正是教堂管事,為了撈好處他在墓地里種土豆吃,直到本堂神父都看不下去,對他吼道“你是在吃死人的肉呢!”可他全無所謂,這人就是勒斯蒂布杜瓦。 羅多夫和艾瑪本來有機會避開彼此,榮鎮最暗黑的角色甚至分開過二人,暗示和機會一一陳列,死亡的輪廓隱隱可辨,可艾瑪還是一腳踏入被敲碎的運命之中。羅多夫對艾瑪的傷害是致命的,廢墟瓦礫之中的艾瑪艱難地熬過冬天,而她再次見到羅多夫時死期就到了。 艾瑪和萊昂的初遇正是在這毫無生氣的榮鎮,夜色四合,潮濕寒冷,艾瑪唯一可以談心的小狗寧可在半路跑丟也不來榮鎮。萊昂第一次和艾瑪獨處是去保姆家看孩子的路上。“要到奶媽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樣,走出街后,要向左轉。”兩個人一路磕磕絆絆,酷熱使人無力,花園墻頂砌著的玻璃碎片,鐵線蓮的紙條劃過散面,跨不過的爛泥坑。但萊昂畢竟毫無殺傷力,寂寞少婦和純情實習生的內心戲上演了幾百回,福樓拜只這樣寫道:“……萊昂還在朗讀,艾瑪一邊聽,一邊無意識地轉動燈罩,紗罩上畫了幾個坐車的丑角和拿著平衡木走鋼絲的舞女”——再翻過120頁,我們就可以看到艾瑪蜷縮在污濁擁擠的燕子號班車里,前往盧昂的小旅店里偷一些枯索乏味的情,在謊言、焦灼、高利貸、厭倦和別無他法之間進退維谷。 艾瑪和萊昂的再次相遇就是死亡的盛大登場了。兩人重逢于劇院,艾瑪的戲劇性人格再次和演出產生了高度共鳴,可是這部歌劇講的是什么呢?哥哥想把妹妹嫁給貴公子,于是告訴妹妹,她的心上人不愛她了,妹妹心如死灰嫁給了貴公子,但是新婚當夜心上人出現了,指責妹妹變心,妹妹瘋了,貴公子被殺了,心上人自殺了。這是一部充滿謊言、欺騙、陰謀、痛苦、分離、瘋癲、血腥和死亡的歌劇,萊昂就在這高亢、瘋癲、混亂、吵嚷的背景下登臺了。還是老三篇:謬托知己,言過其實的情話,最后那些本來沒有的感情就在空對空的述說中被創作出來了。激情正濃方好寬衣解帶,和羅多夫的初體驗是在森林,兩人策馬疾馳,那是愛情啊。面對萊昂那純粹的肉欲艾瑪選擇了哪里呢?福樓拜選擇了教堂。 萊昂顧盼自雄來到教堂,卻遭遇一個奇特的角色,教堂的門衛。“在雕著莎樂美之舞的門楣下,他的頭盔上插了一根翎毛,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手上拿著一根拄杖……像圣體盒一樣光華燦爛”。在遭到拒絕之后,這位從天而降不知來歷的人鍥而不舍,到底還是帶著萊昂和黑紗罩面的包法利夫人參觀了教堂里埋葬的名目繁多的死人,他們的陵墓,他們的石碑,他們向善之心以及善行。包法利夫人面對墮落和誘惑時內心的掙扎與絕望,門衛圣徒般的諄諄勸誡和教誨,在萊昂看來就是耽誤他的好事。他拽著她逃出門衛的視線。“至少也該到北門看看彩畫玻璃!”門衛站在門口對他們喊道,“那里有《復活》《最后的審判》《樂園》《大衛王》,還有火焰地獄里《受罪的人》!”然而,最后的挽救也沒能抵擋住那一句話“在巴黎都是這樣!”包法利夫人和情夫乘坐的馬車在盧昂城內漫無目的地游蕩,車內只傳來“往前走!”“不要停!一直走!”“怎么不走了呀!”的怒吼,所過之處真是一言難盡,快樂廣場,麻風病院,教堂,醫院,公墓,真是走遍人間的辛酸之處,無法停止、漫無目的又危在旦夕,福樓拜寫道:“這輛走個不停的馬車,窗簾落下,關得比墓門更緊,車廂顛簸得像海船一樣。” 緊接著下一行砒霜就出現了,致人死命的藥劑甚至出現在兩人縱情偷歡之前。與萊昂在一起的艾瑪帶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氣質,仿佛死亡就要來臨時的酒徒急于揮霍殆盡,寫情書,花大錢、毫無遮掩的縱欲、情緒變化無常、債臺高筑那就不去管它。很快鎮魂歌就為她唱起來了:那個丑陋骯臟的瞎子跟著她的馬車奔跑,唱道:“天氣熱得小姑娘,做夢也在想情郎”。她使艾瑪驚恐哀傷、心煩意亂、歌聲夜色里飄散,她慢慢感到地獄般的寒冷。 不甘無聊、一生都在追尋更大的世界、浪漫多情的艾瑪就這樣一步步走完福樓拜給她鋪排好的所有死亡隱喻,最終走到了死亡的面前。她死于絕望,死于心碎,死于羞辱和恐嚇,死于自尊和對眾人的厭惡,她死于高利貸、死于灼燒腸胃、嘔吐、中毒、意識漸漸喪失,死得形銷骨立,痛苦難捱,送殯的隊伍仿佛當年送親的隊伍漫長而無聊,她生前無法擺脫又無能懦弱的丈夫剪掉了她的長發令她死相可怖,并在墓碑上刻下“不要驚動美人”這種蠢話,還替命運原諒了那個一仗擊碎艾瑪的羅多夫。而這個好人,這個世界不比女人裙子大的夏爾,一個徹頭徹尾的庸人,卻死在花園長廊下,六月天氣,陽光正好,葡萄葉花下陰影,茉莉花散發香氣,天空蔚藍,百合花上鳥飛蟲鳴,他就那么浪漫無比的死掉了,也死于心碎。 從艾瑪第一眼看到夏爾,就注定只有死亡一個出口。福樓拜能不能救她呢?當然可以。他可以讓夏爾死掉,給年輕貌美的寡婦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也可以讓艾瑪遇到熱情、富有、專一的情人,兩人私奔到巴黎;他甚至可以幫夏爾發現妻子的奸情,使艾瑪一不做二不休離婚了事;可以讓夏爾繼承一位從未謀面的英國舅舅的遺產(像簡·愛那樣)一夜暴富;大可以引來革命、洪水、瘟疫,把個人的困境丟給時代動蕩去淹沒;小可以安排二胎、失憶、或身世大起底變成豪門私生女這些情節——現代韓劇里的狗血情節都是十九世紀的作家們玩兒剩下的。但福樓拜不相信這些。他不相信生活的戲劇性,不相信顛簸起伏的情節,不相信一驚一乍的情緒,也不相信沖動和煽情。他相信生活自有原理:干燥、漫長、結實。 通觀全書居然沒有一個令人喜歡的人物,但這些人確實又無比真實,并且無所不在:包法利先生,這個可憐人,沒有任何過錯,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引起人的片刻好感:木訥固然可以被描述為老實,無趣也可以被描述為冷靜,呆板甚至可以被描述為穩定,但是文中兩處描寫讓我都對他死了心:一是他的診室里陳列著六十冊厚的《醫學字典》,原封不動,書的毛邊居然都沒裁開;二是家里訂閱的《醫生之家》他讀不上五分鐘就睡著了——這不是一個不解風情的理科男,這是一個對自己都無所用心的行尸走肉。 艾瑪的兩個情夫,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所謂“負心漢”:小年輕萊昂對艾瑪確實癡情一片,陪她散步,替她買花,甚至對她的女兒都非常用心,忐忑、癡情、心動、猶疑、少年心事陰晴不定,歌哭無端倒是字字真,在盧昂重逢后即便厭倦是必然的但也對艾瑪保持了專一。從局外人的視角來看,羅多夫所做的不過也是一個情夫應該做的,即便分手信顯得懦弱而庸俗,但還能指望他做什么,帶著別人的老婆和女兒私奔嗎?而且最重要的是,艾瑪向他求助時,原文交代的清清楚楚:“他確實沒錢。要是他有錢的話,他當然會借的,雖然一般說來,借錢的人都不大方。”這不是一個玩弄完女性棄之不顧,吝嗇到對方瀕臨絕境都不肯伸手相助的“混蛋”,這種道德指摘無法為自己辯護。真相僅僅是:艾瑪對他們沒有那么重要。羅多夫在給艾瑪寫分手信時,連她的樣貌都想不起來了,雖然兩個人在一起廝混了很久,而且還互相交換過小像,而萊昂是個連分手都沒有勇氣承認的懦弱者,除了避而不見他甚至連現身的勇氣都沒有。 艾瑪是什么樣的人呢?耽于幻想、愛慕虛榮,一廂情愿的天真。她喜好讀書,但在書中她獲取的并非對生活的洞察力,而是加固她幻想的熱情題材,更加渴求“發不完的誓言,剪不斷的嗚咽,流不盡的淚,親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鶯”,恰如紅樓夢中那著名的風月寶鏡一般,閱讀生涯并沒有給她開啟更為寬廣的精神世界,其作用恰恰相反,是鞏固了她不切實際的抒情癥候。 她物欲蓬勃,每一次空虛無聊和幻想破滅之后,必然會出現的結果有二:病倒與購物。被大量物品包圍看似替她療治了傷口,填補了空虛,但物欲恰如情欲,本質上都在加速著真實生活的破產:三番五次將對激情生活的幻想托付與情欲,正像將對空虛的逃避托付于物欲一樣,說到底也無法填滿欲望這口無底洞,戀人怎么換依然避免無聊庸俗,花銷越來越大債臺也越筑越高,經濟世界的破產正是精神世界的崩潰的先聲。 因為缺乏見識,她對真實世界得不到正確的認知和感知:沃比薩的生活在她眼里仿佛鍍了金,女人們都明艷照人,紳士們則全部典雅高尚,她們的吃穿、舉止、一顰一笑對她都是完美生活的典范,這顯然近乎于盲,畢竟福樓拜對沃比薩的描述幾乎每一頁都充滿著腐朽、衰老、糜爛的氣息,那并不是出于階級的自尊心或仇恨,而是生活的真相,那個曾在女王床上廝混過的男人老得連喝湯都會淋濕衣襟。她的眼睛經過富貴的熏染,看什么都走向不真實的兩極:別人的生活幸福得像天堂,自己的日子絕望得像墳墓,所有跟自己有關的一切都倒了霉:夏爾粗鄙,女兒難看,自家太窮,婆婆刁鉆,來往的人都庸俗,哪怕連情人也乏味的令人心生厭惡,連最愛的她的爸爸她都覺得聒噪不堪,凡是和自己沾邊的人和物她都不滿意。 艾瑪對自己也無法準確認知:她認為正是自己的多愁善感和浪漫天性讓自己如此與眾不同,愛好高雅,品位獨特,但正如福樓拜所揭示的那樣,她沉醉其中的自我形象,不過是對浪漫小說中刻板印象的模仿和扮演,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庸俗”罷了。艾瑪就是俗世生活中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更為徹底舉起長矛戰風車,而艾瑪則首鼠兩端,在真實自我和角色扮演的自我之中無法調和:受傷害時心灰意懶憤恨所謂浪漫和愛情不過是文藝的夸張罷了,而面對空虛無聊時又無法克制這自我扮演帶來的逃避和滿足感。她感到與貧窮、粗鄙和庸俗的榮鎮格格不入,而榮鎮對她的所有印象,不過就是個有點姿色、不知檢點、情緒不太穩定的冷淡女人罷了,別無更多。正是因為這樣,羅多夫對她的拋棄產生了比應有的更為嚴重的破壞力(畢竟在這之前她就對他產生了鄙薄,也曾一度試圖結束這種關系),崩塌不是她的“愛情”,而是她的自尊心和自我幻覺,她無法接受自己和眾多的“她們”其實并無區別,自己賴以為傲的深情、浪漫和高尚的“獨特感”僅僅是自我幻想的形象,而自己在他人眼中根本不是這樣。 但她和我們又有多大區別?今天的人——不單女人更包括男人——真是太容易理解艾瑪了。大眾媒體把浮華生活赤裸裸的擺在人眼睛里躲都躲不過:飯局、活動、發布會、升職宴、慶功宴,你仿佛參與其中卻又永遠不在其中,到處都是你擠不進去的圈子,連厭惡混圈子的人也結成圈子對你大門緊閉,到處都是你無法參與的生活,哪里都有不愛搭理你的人,總有一個時刻你會問出包法利夫人的問題:“我比他們又差在哪里?!”同時人人都覺得自己頗有膽色,應當過著“上流”生活。那么多從家鄉奔向北上廣的年輕人,每個人都有一顆藍色的心臟,充溢著幻想、希冀、無盡的可能性,他們像奔向沃比薩宴會的艾瑪一樣心旌蕩漾,完全看不到呼之欲出的暗影就在腳后跟匍匐;而那些有過經歷,激情褪去、年華空逝的人望去皆是夢想的棄婦,微信里總有一兩個名人的名片,總在某個場合和名人握過手吃過飯,平民社會的“名人”如此之多接觸方式如此之便捷,你會誤以為你也身在其中,正如從沃比薩歸來的艾瑪“一經富貴熏染,再也不肯褪色”。可是日子始終是干燥的,夢想中的浮華生活比亂云還遙遠,心中的怨懟、憤恨、羞恥和不甘甚至不敢發出聲響,像艾瑪一樣猝然倒地,太陽照常升起,憂郁和希望交織的藍色世界里除了緊抓住下一次,誰都別無選擇;甚至我們的時代病都和艾瑪一樣:膨脹的物欲,每一個名牌,每一個限量版,每一個最新發售,每一個明星同款,每一筆交易,每一張期票,每一筆利息,每一個快遞小哥都是我們的小確幸。年輕人要時尚,中年人要情懷,老年人要權貴,人人都有自己閃閃發光的“巴黎”。但與此同時人人也都有一個自己的夏爾:得不到的人,買不起的房,混不進的飯局,拿不下的項目,出不了的名,掙不來的錢,當不上的官,或者恰恰相反:拋不下的茍且,追群不到的詩和遠方,忘不掉的屈辱,無法放棄的自我感覺良好,擺脫不了的恐懼,鼓不起的勇氣——更要命的是年華如驚馬奔逃,任你如花美眷也抵不過逝水流年,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讀書本刷手機腦海里游遍塞北江南交游八方,但鏡子里已經華發蒼顏。砒霜我們沒吞下去,夢想終究是丁丁當當地破產了,甚至連“我肯定會有一個夢想”的夢想都破碎了。 人人都是包法利夫人。她的悲劇無法歸咎于任何外境:沒有我們喜聞樂見的政治壓抑,沒有國破家亡,沒有宏大敘事,沒有對女性的壓迫,沒有包辦婚姻,沒有冷漠沒有家暴,沒有誤會也沒有陰差陽錯,沒有空降的厄運,沒有騙財騙色——所有已有的文學分析法都無法在她身上成立。毫無來由的困局,無從擺脫的現實,無法歸因的悲劇,你每走一步都是直線,但最終走出了纏住脖頸的絞索。你回溯來路到底是哪一步導致了今天的四面楚歌,但來路早就渺不可見。困住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狹隘?恐懼?膽怯?懦弱?缺點?虛榮,還是那顆永遠不見底的空虛的欲望之心?那永遠無法填滿的欲望孔洞到底從何而來?是人之為人天生攜帶的缺陷嗎? 福樓拜用專業的、干燥的筆觸封存了一段十九世紀的生活片段,拒絕詩情,拒絕煽情,拒絕人為拔高,拒絕形而上,甚至都拒絕闡釋,對比同時期的《巴黎圣母院》就能體會到福樓拜的美學追求,他清晰地描述了混沌的模糊,那復雜的人性,那種板結成塊無法拆分的困境。《包法利夫人》當然不是在講一名不知檢點的婦人死于她不知檢點的生活,它講得是一個人面對無物之陣如何陷入無來由的困境并無從解脫。十八世紀的法國經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已經跨入現代化,人成為目的,大量文學作品以婚戀為題材,因為只有在婚戀這個領域里人才能夠最大程度摒除干擾,直接面對心靈進行選擇,并在選擇之中體會到自由,在這種自由之中尊嚴才能成為可能——艾瑪本不必去死,但她有自己的幾乎愚蠢的純真,她用死捍衛了自己的純真和在此之上的可憐的尊嚴。 《包法利夫人》是教科書般的文學榜樣,它的精確,它的克制,它非凡的洞察力以及給予人世的理解和同情,都感人至深。福樓拜是好人,我喜歡他。艾瑪死掉了但我們還活著。世界多兇險,女性當自強。 上海辦公室裝修上海辦公室設計上海辦公室設計上海廠房裝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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