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姜夔詞一大主題。詞最初就產生在燈紅酒綠中,男女情事本來就是詞的重要表現內容。且不說晚唐五代花間詞人的風花雪月,就是北宋一代名臣晏殊、宋祁、歐陽修等人的詞,也往往以此號為名家,特別是歐陽修一闕“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更是成了中國愛情詩詞中的經典之作。但是和大部分唐宋詞人不同的是,姜夔愛情詞的表達對象非常專一,直接指向其在合肥與一紅顏知己發生的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予女須家沔之山陽,左白湖,右云夢;春水方生,浸數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蕩舟采菱,或舉火罝兔,或觀魚簺下;山行野吟,自適其適;憑虛悵望,因賦是闋。 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當時何似莫匆匆。 詞的小序交待得很清楚,此詞是姜夔在漢陽姐姐家游觀所作。甥舅相得,徜徉于山水之間,“自適其適”,這是一個多么和諧、優雅的游樂圖畫呵。但是再細讀詞句,發現前兩句“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與小序交待的事由還算貼切,可第三句“銷魂都在夕陽中”一下子讓詞境迥異,使人如墜五里云霧,不知道詞人為何在這樣一個原本充滿歡樂的場景中,突然之間悲從中來,發出如此沉重的生命感慨。特別是下闕看起來明明有所指,但又不知所指何事。不了解詞人的情感經歷,普通讀者更是很難讀懂這首詞。但是如果和姜夔一段合肥戀情聯系起來,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夏承燾先生認為,姜夔年輕時的江湖行跡都歷歷可考,只有淳熙三年到十三年之間(1176~1186)不甚清晰,這正是姜夔二、三十歲之間的青春韶華歲月,他的合肥戀情,大概就發生在這一時期。后來姜夔受到大詩人蕭德藻的賞識,并與蕭德藻的侄女結婚。在此后的十年內,姜夔還有兩次到合肥的經歷,特別是紹熙二年(1191),他曾經幾次到過合肥,這年春、夏他還與合肥戀人在一起。六月姜夔離開合肥,等到當年秋天再回來時,伊人已他適,悵恨之中,姜夔寫下數闕懷人之詞,如《摸魚兒》中“自織錦人歸,乘槎客去,此意有誰領”,《秋宵吟》“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等句,就反映了詞人此期“上窮碧落下黃泉”、悵然若失的心境。姜夔是一個音樂行家,他不僅可以創作大量的“自度曲”,而且可以“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律”,他所愛戀的那位合肥女子善彈琵琶,不僅是他的紅顏知己,更是音樂上的知音。大概出于這個原因,姜夔詞中凡提到“琵琶”、“四弦”等意象,大都與對合肥戀情的追懷有關。從這個角度來讀那首《浣溪紗》,姜夔的情感世界就完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即使再快樂的情境,也無法使詞人從把自己從對合肥戀情的追懷中拯救出來,但是這段感情對已與蕭德藻之侄女結婚的姜夔來說,又不便明言。當年李后主當了北宋的俘虜后,一腔愁緒不能說、不可說,只好“無言獨上西樓”,而姜夔現在也面臨幾乎同樣的境地,可謂是李后主的曠世知音?!朵较啞吩~序和詞境的看似沒有來由的矛盾,更可見詞人那片孤往之懷。 姜夔有一組寫于慶元三年(1197)的《鷓鴣天》所表現的情感歷程更加清晰,在了解了他“合肥戀情”的情感背景后,我們再來欣賞這組詞,會得到完全不同的審美體驗。《鷓鴣天》第一首寫于這年大年初一,詞人情緒不錯,雖然習慣性地感嘆“詩鬢無端又一春”,但是通過結尾兩句“嬌兒學作人間字,郁壘神荼寫未真”,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滿足于天倫之樂的慈父形象。第二首寫于十天后,此時剛剛開始放燈,詞人帶著孩子——“承肩小女”到街上看燈了。大概是燈市那些“人約黃昏后”的情景讓詞人觸目生情,感嘆起“少年情事老來悲”,一絲寒意已經打詞人心底升起,他的情緒沉重了,步伐也沉了下來——“看了游人緩緩歸”。而真正到了正月十五,“而今正是歡游夕,卻怕春寒自掩扉”,實際上“卻怕春寒”只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詞人為何這中國傳統的“情人節”拒絕外出呢?是誰在輕輕敲打他的心靈?一直到“芙蓉影暗三更后”,失眠的詞人才睡去。這個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什么呢?這就是這組《鷓鴣天》的第四首“元夕有所夢”,這首詞把詞人這半個月來思想波動的謎底揭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