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雖然離開我們已經十九年了,但在我們全家人心中,他從未遠去,仿佛仍在不為我們所知的地方孜孜以求、潛心研究,做著他永遠做不完的實驗……因為我們從記事開始就習慣并適應了與父親聚少離多的生活。父親少小離家,走上了漫漫求學路,走上了曲折又艱辛的尋求科學真理的探索之路?;蛟S,父親也早已習慣了與家人的聚少離多。 父親在上海讀完中學,考上了清華大學,畢業后又到柏林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如饑似渴的求知欲望為父親積累了豐厚的知識,無盡的追問,大膽的求索,也讓父親不斷前行,更為日后父親憑知識靠智慧效法岳飛“精忠報國”叩開了通往勝利的大門…… 1934年,父親學成準備回國,有人以“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為由,竭力挽留我父親。父親卻以“科學家是有自己祖國的”的話婉言謝絕了人們的好意,毅然回到了災難深重的祖國,回到了我們身邊。1936年,應竺可楨校長的邀請,父親到浙江大學任教。父親把母親和我們姐弟三人接到杭州,一家人終于團聚??墒牵镁安婚L,日寇入侵,大半國土淪陷。父親同浙大師生一起宣傳抗日,動員民眾募捐,自己傾盡家財,連母親陪嫁首飾都捐獻出來,以支援民族抗戰。當日本侵略者在杭州灣登陸時,一家人隨浙大西遷,一路上歷盡艱險,終于在貴州遵義落了腳,一年后,隨理學院遷往附近小縣城湄潭,那里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氣候宜人,生活雖然十分清苦,但這一段時間是一家七口人團聚時間最長的。那時,浙大分在好幾個地方上課,條件非常簡陋。父親仍然很忙,既要自編教材上好課,又把目光投向世界物理學前沿,撰寫了不少高質量論文,在國內外雜志上發表。艱難困苦的抗日戰爭時期,卻也是父親人生中最有活力的時候,創造力比較突出,思想特別活躍,出的成果也最多,還培養了像李政道、胡濟民、程開甲、葉篤正等享譽海內外的優秀學生??箲饎倮螅覀內译S浙大回到杭州,父親仍與以往一樣忙碌。一家人本想過段安穩生活,誰知國民黨政府挑起內戰,民不聊生、民怨沸騰。僅僅三年,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眼見國民黨政府大廈將傾,許多達官貴人或遷往臺灣、或移居海外。此時,正在美國進行研究和考察的父親卻逆向而行,毅然回到祖國、回到了我們身邊…… 全國解放后,父親更加忙碌,我們姐弟因為求學或者成家,先后離開父母親,從那時起,闔家團聚幾乎成為奢望。1952年,父親奉調到北京工作。1956年赴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在那里,他所領導的研究組發現了反西格馬負超子,讓人類對微觀世界的認識向前推進了一大步。1960年父親奉命回國前,將幾年積攢下來的14萬元盧布(舊)悉數交給中國駐蘇大使,按他一貫說法是“把錢用到更需要的地方去”。就在回國的第二年,父親“以身許國”,王淦昌的名字就同在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而在巍巍長城腳下、在茫茫戈壁灘上、在深邃幽暗的山洞里卻出現了一位名叫王京的長者身影,他與許多科學家、許多軍人一起風餐露宿,默默無聞地奉獻他們的一切。我們家人給他寫信,只能寫“某某信箱,王京同志收”。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我們不知道父親究竟在哪里,在干什么工作。在這期間,我們從報紙上、從“號外”上知道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先后爆炸成功,在震天的鑼鼓聲中,我們和人們一起歡慶勝利,歡呼祖國的強大,卻不知道父親為此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心血、作出了多大貢獻!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人生能有幾個十七年!父親卻始終認為“值”! “兩彈”研制成功,或許只了卻了父親等一大批科學家“精忠報國”這個心愿,但他們深知科學發展是無止境的,要想真正做到富國強軍還必須不斷努力。因此,父親仍然忙碌、仍然四處奔波、仍然在各個領域不斷探索……在和平利用原子能、自主建設核電站問題上,父親堅持“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于是就有了秦山核電站;為了向大自然索取清潔而廉價能源,于是就有了激光慣性約束核聚變的研究課題;為了占領世界科技發展制高點,父親與王大珩等四位科學家聯名向中央上書,于是就有了“863”計劃……當然,這并非僅靠父親一己之力可以做到,而是眾人智慧的結晶,但我可以驕傲地說,這中間傾注了父親大量心血。 父親一輩子為祖國、為科學事業殫精竭慮,奉獻出了全部聰明才智,也取得了驕人業績。顧不上小家,但絕非不愛家,自母親走到他身邊后,一輩子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共同走過了七十八年人生路。是母親克勤克儉撐起了這個家,為我們,也為父親營造了一個溫馨的、可以享受天倫之樂的生活基地,讓父親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他所鐘愛的事業中去。我們常對父親說,你取得的業績中,有一半是媽媽的功勞。父親總是笑著點頭。在我們看來,在國與家之間,父親把國看得特重,如果可以用數學分子式來表示的話,他把國放在分子位置上,把家放在分母位置上,為國家傾注了他全部心血與才智,從而把自己的人生價值提高到最大值,也讓自己的事業熠熠生輝。父親把大愛獻給了事業、獻給了國家,但未嘗不愛小家、不愛我們。記得有一次在火車上,父親撩起長袍,用體溫焐我凍得發麻的雙腳;小外孫還把小時候外公背著他到幾里路外看病的事情寫進了回憶文章……可惜這樣的經歷并不多,因為父親實在太忙了,無暇顧及我們。相反,小時候我們總覺得他對我們有點兇,他常用對自己的要求來要求我們?,F在想來,“嚴”何嘗不是愛!父親的“嚴”讓我們很小就懂得了努力、很早就能自立,這為我們以后的學業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我們姐弟五人盡管各自專業不同,但是大家都很盡力。父親對我們很嚴,對自己近乎苛刻,即使到了晚年,他仍然在讀書、在翻閱資料、在思考、在漫漫而修遠的科學道路上上下求索…… 父親一輩子為科學事業作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黨和人民也給予他很高的地位、榮譽和待遇,他曾擔任過幾所研究院的院長、擔任過二機部副部長……在父親看來,這是責任、是擔當、是組織交給的必須完成的任務。他把自己定位為核物理學家,努力讓自己成為有所作為的核物理學家。應該說,父親做到了!對于利,在他心里幾乎沒有位置。父親常對我們說“錢夠花就行了,應當把它們用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他把“夠花”的標準定得很低,父親在穿著上從不講究,生活十分儉樸,一把破藤椅不知道坐了多少年,卻不舍得丟掉……而當把錢“用到更需要的地方去”時,父親則十分慷慨。父親一輩子所得的獎金,如果累積起來,那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但他沒有把錢留作己用,也沒有用在兒女身上。首次獲得獎金數目較大的獎項,是1947年的“范旭東獎金”,他把1000美元獎金悉數分給了老師、同事和生活上有困難的學生。父親生前最后獲得的是“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按照父親遺囑,其中50萬元設立“王淦昌物理獎”,以獎勵在物理領域作出突出貢獻的研究人員;10萬元捐贈給故鄉中學,激勵故鄉莘莘學子奮發努力,成為有用人才,也了卻父親幾十年的思鄉情愫。 我們的血管中流淌著父母的血,父親的家國情懷也融入了他子孫的血脈,2013年,經過我們五兄妹和兒女們鄭重商量,在國與家這兩個字位置的擺放上,作出了與父親同樣的選擇,一致同意把傳家寶——“兩彈一星功勛獎章”捐贈給浙江大學,以激勵更多有志青年“獻身科學,報效祖國”,繼承并完成老一輩科學家未竟事業。(作者系王淦昌二女兒)(王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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