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 郭 歧 一排弟兄壯烈殉國 命令下達,我旋即率部折回,退到五臺山附近,將我那一營兵力,略作部署。{上,看更多精彩文章} 當時,我滿以為敵軍即將乘我軍方亂,攻入城內,陷我首都的呢。詎料,我們在五 臺山守到12月13日破曉、清晨、午間,四周反倒靜悄悄的,毫無動靜。——敵 軍的先頭部隊,一直到13日午后,方始入城。 12月13日午后,首先,是在五臺山上,發現了一面日本紅膏藥旗。接著, 源源而來的日軍,便以這一面膏藥旗為中心,非常謹慎而小心,步步為營,甚至帶 有幾分畏縮神情,緩緩地向各街各巷,進行武力搜索,誰能想到,這便是南京大風 暴的前奏。 在南京城里,五臺山一帶,首先與日軍發生遭遇的,是我教導總隊輜重營的一 個排,我原將這一排人部署在五臺山的背面,他們全副武裝,始終嚴陣以待,當敵 軍的先頭部隊抵達,他們奮起應戰,英勇不屈,終被敵酋調集重兵,輪番猛攻,這 一排英勇的弟兄,竟然全部壯烈殉國,無一幸存。 當日軍和我那一排弟兄在五臺山上進行激戰,日軍大隊迅即將五臺山上全部加 以包圍,我輜重營的弟兄,處在日軍的強大壓力之下,只要稍微探一探頭,露一露 面,便有悉遭日軍圍而殲之的危險。軍人以報國為天職,老實說,我把我的輜重營 拉到五臺山上,起初,未始沒有據險而守,和敵軍拼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打算。尤其 我部下的五百余名官兵,在親眼目睹,親耳聽說挹江門里外,和下關江邊的種種慘 況以后,無分上下,人人益曾敵愾同仇之心,個個都想跟敵軍拼一拚命。只不過, 在我部進駐五臺山的那半夜半天之間,我一連遇見的幾位往后多時同患難、共生死 的好朋友,愛國僑胞羅劍雄,以及郭迪民、龔敏、賈維翰、吳學模及其夫人以后, 從他們的口里,我才獲悉,五臺山一帶不但人煙稠密,而且還有若干外國使領館, 其間頗不乏不及撤離南京的重要人士,倘若我們孤軍力戰,和日軍拼斗到底,使五 臺山成為戰場。那么,在當時除造成民間的重大傷亡外,尚且極可能引起日軍殘酷 的報復,似乎我即將成為五臺山無辜受害同胞的罪人了。 但是,我和我那一營弟兄,自然不甘于向敵軍繳械,舉手稱降,因此,幾經研 擬,方始決定,將我那一營弟兄化整為零,換上便衣,各自逃生,并且相互約定, 一等到南京城內秩序恢復,我們幸獲逃出城外,立即投奔國軍隊伍,俾與敵軍奮戰 到底。做了這個決定以后,我又遵照羅劍雄等諸位先生的意思,通知我的弟兄們說, 我將住進意大利駐京總領事館,以便他們萬一有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得到我。 我之住進意大利總領事館,雖說是聽從羅劍雄等諸先生的建議,其實,卻仍然 還是一項相當冒險的行動。日本與德意兩國,后來固曾成為一丘之貉,三國分別簽 訂盟約,號稱軸心國有以對抗全世界的自由民主國家,但那畢竟是南京失陷于日寇 兩年后的事。當南京城陷之日,意大利駐南京總領事早就跟各國使節一起撤出南京 城了。此所以,我那匿身之地,意大利駐南京總領事館里,竟然連一個意大利人都 沒有,我們,包括張家遨先生,以及上述的6位先生和夫人,所恃的唯一保障,僅 是逐日懸起的一面意大利旗。 那么,這面意大利旗又是怎么來的呢?——因為,意大利總領事館館址,就是 南京大陸銀行張經理的產業,而由張經理出租給意國領事館的,意國領事館人員撤 走以前,張經理便向館方人員提出要求,可否準許他每天仍將意國國旗懸起,用以 避免日軍的騷擾。張經理提此要求的用意,是他在那幢房子里還存有些物件,同時, 他的令侄張家遨,也住在領事館里面。當時意大利總領事館的人很慷慨的答應了, 因此,那兒便成為了我們幾個人的臨時庇護所,尤其使我度過了南京大屠殺初期, 幾于不可避免的重重殺機,幸而保全了一條性命。想當年,我不過是國軍一名中校, 生與死,渺不足道,只不過,正由于我當時幸免于難,方可留下這條命來,能夠在 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審理谷壽夫戰犯一案時,出庭作證,陳述了日軍在我首都 南京的屠戮之慘,引起了舉世輿論同聲撻伐,使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一部“文明 進化史”上,留下永遠無法雪的污點。 使我得以順利避入意大利總領事館的大功臣,首推敝同事羅劍雄先生,羅先生 是一位熱愛祖國超乎一切的華僑,他的為人行事素為社會各界所尊敬,這位早年罕 于一見的華僑軍官,正是洞澈國事阽危,發奮投筆從戎的。他的父親是南洋富商, 對于兒子的忠義之舉,支持不遺余力。每次賑災,羅劍雄都會力請乃父,捐贈巨款, 拯救災黎。同時,羅劍雄也以南洋巨商之子,和國軍青年軍官的雙重身份,成為首 都南京交游廣闊,眾所艷羨的人物,他所結交的多為達官貴人,殷商富賈,大陸銀 行的張經理,也是他的好友之一。從而,他到張經理所擁有的“意大利總領事館” 匿居,我和郭迪民、龔敏、賈維翰諸先生,還有吳學模先生及其夫人,再包括張家 遨和羅劍雄在內,一共是8個人,一概成為意國領事館的住客。 匿身領館比鼠不如 一同住進意大利總領事館的我們7個人,在那一段共患難的時期,更是奠定了 真摯無比的友誼,淪敵之初,我們無法測度下一分秒的遭遇,更無從決定未來的去 向與命運,愁云慘霧,彌漫心頭,焦灼恐怖,無時或已,我們就只有相互慰藉,相 互支援,如象親人骨肉一般,表現出迥乎尋常的友愛。還有一位。還有一位雎團長 雎友蘭先生,他住在北平路34號,和我7個不同一幢房子,但卻受到我們7個友愛氣 氛的感染,不時從他的住所來和我們在一起。連他在內,我們8個人真是做到了同 一條命,同一條心,為了維持生活,保障安全,大家更是毫不遲疑地有錢出錢,有 力出力。 以意大利總領事館為匿居之地,那一段日子的生活,過得比老鼠都不如,因為 老鼠尚且能晝伏夜出,在更深人靜的時分大肆活動,而我們卻連夜間都不敢輕易外 出,有時迫不得已非出門去買東西或找柴火不可,也得推派代表輪流地去,但凡有 一位難友硬起頭皮鼓勇出門,其余的難友無不為他擔心害怕,有人喃聲地祝禱諸天 神佛予他庇佑,有人目不轉瞬的朝向大門盯望,一旦門外響起他的腳步聲響,立刻 飛快地去替他打開大門來,相互慶幸他居然不曾遇險,得能順利歸返。 同時居住的難友,都尊我有如家長,我也盡心盡力地為大家的安全設想,因而 定下了若干“戒條”,例如,不準高聲談笑,不許登樓眺望,不得點燈照明,不可 打開大門,大門不但不準打開,而且平時一律加鎖,免得獸兵闖入。 有了這一份確保難友安全的責任在肩上,每天我都早早地睡覺,早早地起床, 四處巡視,探聽外間的動靜。 三方臨時協議 在獸兵尚未進城以前,先有幾位急公好義的外籍人士為保全民命,免使生靈涂 炭,釀成慘劇,曾經和中日雙方商妥,由南京城里的山西路起,經上海路、新住宅 區、五臺山麓以迄新街口為止,設立一個難民營。在難民區內,每一條出入路口, 都插有紅十字會的會旗,作為標識,另派有國際警察,負責維持秩序。當時由三方 約定,難民區內中日雙方一概不許設防,或作任何軍事設備,同時,武裝士兵一律 不準進入。 這一項三方面的臨時協議,我方是徹底遵守,從未違反的,我軍在撤離南京之 后,不但不準武裝士兵經過難民區,尚且派出便衣人員,防止漢奸混入騷擾。因此, 獸兵進陷南京以前,偌大的難民區里,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從而使南京市民在心 理上獲得了莫大的保障,紛紛扶老攜幼,爭先恐后,涌向那個“保了險”的安全地 點,據較保守的估計,在12月11日到12月兩日之間,避入難民區的南京市民, 有30余萬人之多。 30多萬人擠在那么一個狹小的地區里,人潮擁擠,不難想象,何況30余萬難民, 人人都盡可能的攜帶著他們的財物和用具,因此,馬路邊,走廊里,到處都擠滿了 人,堆積著各色各樣的東西。當時抵達難民區的每一個我國同胞,都以為自己已經 幸免于難,已獲得生命和財務的保障。然而,殊不知,日本軍隊是絕無信義可言, 向來蔑視國際公法的。早在12月11日上午,南京陷落之前,日軍便自城外一炮 射到了福昌飯店門口,轟然一聲巨響,頓時就有十余位同胞,斷頭決腹,當時慘死, 造成難民區里第一次恐怖事件。 經過12月12日深夜我軍奉命撤退后的那一場大混亂,一般自認無法渡過長 江,向江北轉進的我軍,包括我們在內,全都換上了便衣,跑進難民區里暫避。只 是,部隊眾多,所攜的軍械由不在少,急切之間,從那里去找這么許多便衣?埋藏 武器,更是措手不及。因此,只好找到什么便穿什么,不論男裝女裝,花花綠綠, 在難民區里出現了大批奇形怪狀,一眼可以覷破的我軍武裝同志。尤其,他們的槍 械子彈,雖然大都已經隱藏起來,其余如軍毯、軍裝、公文箱和綁腿等等,一時不 及毀棄,就唯有隨手拋棄,在難民區的四周,一堆一堆地堆著,誰也不敢去過問, 去設法消滅。有幾位外籍人士,顧慮到這樣可能會引起日軍進入難民區搜查我軍的 借口,也曾雇人前去抬開埋掉,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13日入城的谷壽夫所 部獸兵,首先發覺,緊接著,他們又在首都最高法院,搜出了滿滿一庫的槍支,復 于金陵大學搜到了大量的武器和彈藥。如此這般,殘暴的獸兵便有了可乘之機,伸 出了他們血腥的魔掌,日方向國際委員會提出了不承認難民區,堅欲派部隊入內大 舉搜查華軍的要求。國際委員會據理力爭,然而日軍態度強硬,堅不讓步,而且立 刻便派出了大隊耀武揚威,殺氣騰騰的獸兵,不由分說,強行進入難民區,見人便 搜,見人便殺,腥風血雨,鬼神皆驚,人類歷史上的一大污點,南京大屠殺,就此 展開了序幕。 十九萬人慘遭掃射 谷壽夫是日本昭和軍閥中,慣于沖鋒陷陣,生性殘暴不仁的一員悍將。遠在清 光緒三十年(1904)日俄戰爭時期,即已從軍,在我國東北與俄軍激戰,就曾 為日軍立下功勛,從此在日本陸軍中不斷擢升,青云直上,1937年,亦即日俄戰爭 后的33年,谷壽夫已晉升為第6師范中將師團長,七七事變,中日大戰爆發,他在 一個月后率部來華,先后在盧溝橋所在地的永定河上,以及河北保定、石家莊等處, 投諸戰場,參與戰斗。和當年所有的日軍將領一樣,拔扈驕橫,不可一世,沒有想 到在南京會遭到我軍堅強的抵抗,侵華初期的日軍,吃了很大的虧。第6師團谷壽 夫部的驕兵悍將,從永定河打到南京,為期不過三四個月,然而沿途損兵折將傷亡 慘重。11月底我首都保衛戰開始,谷壽夫的第6師團又被日軍第十軍軍長松井石 根派充前鋒,在南京外圍和中華門,屢為我教導總隊詞?所挫,12月12日傍晚, 方始在付出重大代價后,將我南京中華門攻陷,谷壽夫的先頭部隊,利用繩梯爬上 城墻越垣而入,因此,他們在老羞成怒之余,一進南京城便展開了有計劃的大規模 屠殺。 根據戰后我國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1947年度審字第1號判決書所載: “(谷壽夫)翌晨復率大軍進城,與中島、牛島、末松等部隊,分竄南京市各區, 展開大規模屠殺,終日焚燒奸掠。查屠殺最慘厲之時期,厥為1937年12月12日 至同月21日,亦即在谷壽夫部隊駐京之期間內。計于中華門外花神廟、寶塔橋、 石觀音、下關草鞋峽等處,我被俘軍民遭日軍用機槍集體射殺,并焚尸滅跡者,有 單耀亭等19萬余人。此外零星屠殺其尸體經慈善機關收埋者15萬余具。被害總數 達30萬人以上。尸橫遍地,慘絕人寰,其殘酷之情狀,尤非筆者所忍形容” 這便是“南京大屠殺”一筆總的血債,首都南京城里城外,慘遭屠戮的我國軍 民在30萬人以上,單單是城內被害的人數已達15萬余人。相信這個數字,只嫌過少, 決不會多。 由于南京陷落時期,我改裝易服,暫時匿居意國總領事館,南京城外的空前大 屠殺,我不曾親眼目睹,然而,卻有許多位奇跡般死里逃生的朋友、部下和相識者 聲淚俱下地向我們泣訴。3個月后我們一行冒死逃出南京,由下關到鎮江,沿江兩岸 遍地都是死尸,僅只巴斗山的一個山谷里就有僵臥已歷3月的尸體達兩萬余具之多, 而這尚不及親身經歷者所泣訴之萬一,那是絕對可以斷言的。 我的一名部下言心易上士,一向是我所部官兵中最勇敢、最忠實的一位士官, 他在南京城陷兩周以后,身負重傷找到了我,他一看見我便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然后,在我和同住難友多方勸慰之余,方才勉強地暫止悲聲,斷斷續續,說出了他 在下關江畔,一段令人發指,欲哭無聲的悲慘遭遇—— 12月13日南京城陷的那一天,言心易和我的部隊失去了聯系,他仗著自己 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一股堅強的求生意念,雜在下關江邊人潮洶涌、萬頭攢 動的友軍官兵之中,東奔西跑,擠來擠去,一心想著只要能夠擠到江邊,隨便找到 一件漂浮物,憑他的泳術和體力,也能泅到對岸去。 江邊空曠的地面上正在喊聲震天,腳步雷動。口集在一起渡不過江去的我軍官 兵,至少有好幾萬人,直把廣袤十數里的江岸擠得毫無空隙,好幾萬人正陷于一片 大亂。突然,遠處響起了軋軋的戰車聲響,和零零落落的槍聲,這時候,言心易業 已聽見到處都有人在高喊著: “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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