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藥山惟儼的弟子中有一個特殊人物,他就是中國歷史上集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于一身的理學與心學的先驅—李翱。 李翱(772-841),字習之,貞元進士。他與韓愈有親戚關系,又曾經隨從韓愈學習古文,韓愈是他的半師半友,因此,韓的思想對他影響極大。正因為如此,他也與韓愈一樣,曾經極力反對佛教,嚴厲斥責“佛法害人”,“惑天下甚矣”,“實有蠹于生靈”。但是,李翱畢竟是一個嚴謹的思想家,不像有些自以為是的人,對佛教一無所知,便斷然否定。他認為,必須懂得佛學,才能得知佛教的弊端所在,進而折服佛教徒之心。他身體力行,深入經藏,認認真真研究佛學。他曾經先后拜訪過西堂智藏、鵝湖大義、龍潭崇信等著名禪師,向他們請教禪道。真理的光輝,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所以,當李翱真正深入佛學之后,便被佛學的博大精深所震撼,更為禪的無窮魅力所吸引,失去了自控,情不自禁、不知不覺地投入到了禪海之中…… 李翱當時任朗州刺史(今湖南常德一帶),藥山就在他的治下,所以,他早就聽說了惟儼大師的盛名。是官都得端著三分豆腐架子,何況他自認為自己是藥山惟儼的父母官,理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然而,他三番五次派人去請惟儼大師下山,來府上談禪,藥山惟儼壓根不買他這刺史大人的豆腐帳。沒奈何,他只好輕裝小轎,顫顫悠悠上到藥山來。 惟儼正在庭院里的松樹蔭下讀佛經。一石幾,四石凳,一瓶泉水伸手可以取來暢飲,倒也悠閑自在。許是佛經太迷人,許是惟儼太專注,他好像對李翱一行的到來毫無察覺,頭也不抬,津津有味地讀著經書。李翱的來回踱步與連連干咳如泥牛入海,只是把一個碩大的尷尬遺留在自己的臉上…… 一旁的侍者忍不住提醒道:“太守在此!” 惟儼充耳不聞,依舊不理不睬。 這僧居然如此無禮,眼睛瞎了?耳朵里塞上驢毛了?李翱是個急性子,何況平時總是被所屬大小官員捧著、敬著,何曾受過這般冷落?便氣哼哼地扔下一句話:“百聞不如一見。”拂袖便走。 這時,惟儼大師卻慢悠悠地開口了:“太守也號稱智者,為何推崇耳朵而忽視眼睛呢?” 李翱聞聽此言,回轉身,合十問道:“如何是道?” 藥山惟儼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 李翱的眼睛向上望望,又往下看看,得到的是滿眼的茫然。當藥山問他可曾領會?他悵惘搖頭,說:“我實在不知大師所云。” 藥山簡而言之:“云在青天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令人無限遐想。然而,云雖在高高天空,隨時可以化作及時雨瀟瀟而下;水雖處在下方,卻無時不在向上蒸騰。上下一如,如同人的佛性一樣,水與云的濕性也不會改變。 李翱豁然有悟,心中欣欣然、喜孜孜,情不自禁口述一偈: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從青藏高原歸來的人,印象最深的,一定是那藍藍的天、白白的云。藍天無限遼闊空曠,白云飄在天空,因其沒有掛礙,沒有羈絆,所以能夠自由舒卷,任意飄游。微風徐來,淡淡的云如絲如絮,輕輕飄,曼曼舞,好不愜意,好不陶醉!狂風怒吼,濃云密布,排山倒海,黑云壓城城欲摧,如潮似浪,橫掃千里如卷席,好不暢快,好不雄壯! 我若是一片云,我便在無限自由中逍遙。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以高就下,永無止息,隨遇而安,順其自然,是水最大的特點。水很柔弱,它總是受到各種各樣的限制,江河有堤,湖泊有邊,就是浩瀚的大海,也有長長的岸。然而,正是利用了這些限制,它才得以源遠流長,才能匯集成為遼闊的海洋。你就是將它裝入小小的瓶子里,給它最大的限制,它也隨方而方,隨圓而圓,可以找到自己最為舒適的狀態。 我若是一滴水,我便在任何地方自在。 云在天空逍遙,水在瓶中自在,一動一靜,天真自然,無所用心。 “云在青天水在瓶。”藥山惟儼普普通通一句話,道出了禪的無限風流。 在生活中保持一顆云水禪心,我們就會多一些愉快,多一些自在。 李翱在藥山盤桓數日。一日,他問藥山惟儼:“如何是戒定慧?” 戒、定、慧,是佛法的根本,所有的經、律、論三藏十二部,洋洋數萬卷,所說的無非都是戒定慧。然而,藥山卻說:“貧僧這里沒有那些閑家具。” 戒、定、慧的作用是對治人的貪、嗔、癡。我若是沒有貪嗔癡,何用戒定慧?那戒定慧豈不成了閑置無用的家具? 李翱何曾聽到過如此別具一格的說法?未能理解藥山的玄旨。 因為李翱是位大根器的人,所以,藥山不用傳統經教上的戒定慧指教他,提示道:“太守要想保任所悟的禪要,鞏固心中所得,就要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舍不得,便為滲漏。” 好一個“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禪者不但要有超凡入圣的高妙見地,還要有入世度眾的方便。這樣才契合中道,不落兩邊。參禪,要有大丈夫氣概,他人到處我不到,他人行處我不行,拋棄習氣,杜絕滲漏,便是一個大寫的人。 李翱在藥山惟儼禪師啟發下,參禪有悟之后,聯系自己修禪的心要,結合儒家“中庸”思想,重新構建了“復性之說”,著《復性書》。用贊寧的話說,復性,就是“謂本性明白,為六情玷污,迷而不返。今牽復之,猶地雷之復見天心矣,即內教之返本還源也”。由此可以看出,《復性書》是用儒家的語言,闡述佛教的理論,是禪宗“心性清凈論”的變種,從而開宋明理學引禪入儒之先河,導引出了專論天人性命之學的“理學”,以及陸王一派的“心學”—這些都是后話。 一天深夜,藥山在山上經行(坐禪之后的漫步,亦是一種修行方法),不知不覺走到了山峰絕頂。這時,烏云散盡,一輪明月高掛中天,山野一片空朦的寂靜,藥山感月光之靈明,慨天地之通透,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長嘯。 虎嘯生風,海嘯起浪。猛虎呼嘯山崗,必有寒風起自林邊;海嘯于大洋深處,自有滔天巨浪澎湃于遼闊海天。而藥山這一聲長嘯,由小漸大,由細變宏,從促而長,彌漫于天地之間。恰有西風起自山顛,將他的嘯聲向東飄送了九十余里,澧陽城內的百姓聽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人們紛紛打聽那呼嘯之聲的來源,東家問西家,西家再向西問,追根溯源一直到了藥山。禪僧們說,是昨夜老和尚在山頂長嘯。李翱為此賦詩曰: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 (作者:張志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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